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石頭城外 | 上頁 下頁
一九


  他的解釋,還沒有說完,呵喲了一聲,轉身就跑。淡然向他所跑走的地方看去,乃是桃園裏,有兩隻小豬,很自在地,搖著尾巴,將長嘴在地裏拱動。行之跑了過去,把兩隻小豬,趕上了小路。直等一個工友來,替了他繼續將豬趕著。他才遠遠地站定,舉起一隻手來,在空中搖撼了幾下,大聲道:「回頭再談吧。」

  說畢,他掉頭走了。素英笑道:「淡然,你看見沒有?幹什麼,就得像什麼!他只看到兩隻小豬在果子園裏糟蹋,也立刻跑了去管理。」

  淡然道:「那是當然。這像我們做那小官僚的時候,見到任何一個上級的長官,無論識與不識,全得脫帽點個頭,其理正是一樣。假如我將來下農場實行工作了,一定也是牽牛出欄,趕豬入圈,樣樣都來。不過我是很對你抱歉。結婚以來,並沒有讓你得一點兒什麼享受,現在索性要你把都市也離開了。」

  素英笑道:「你突然說起這種話來幹什麼?是灌我的米湯呢?是先做一個伏筆,免得我說話呢?或者要我更吃一點兒辛苦,先給我一頂高帽子戴呢?」

  淡然喲了一聲,笑道:「我在你面前,用過幾回手段?在你看起來,我總也有說良心話的時候吧?」

  素英道:「你若真向我抱歉,那更用不著。我們都是世家子女,多少講點舊道德。你看,老太太這樣大年紀,也跟著到鄉下來過辛苦的日子了,難道我還能勝過長輩去嗎?」

  淡然道:「自然我對於母親是更要抱歉的。母親把我撫育成人,是希望我在社會上有些地位的,沒想到幹了這麼多年的小官僚,始終是看別人的顏色。好在現時是求富的社會,只要有錢,到哪裏去,也是頭等人物,我們於今到鄉下來,老實一句話,雖說是不願做那磕頭蟲的小官去受氣,而更大的目的,還是想發財。只要我們努力兩年,有田先生這個成績,雖不發財,衣食住完全解決,離著發財也不遠了。到了那個時候,我們也總可以積下幾個錢,供養母親。」

  他這樣的絮絮叨叨向下說著,左手拿了牙刷,右手拿了空的漱口盂,站在廊子上。惹得籬外下農場的工人,都遠遠地向他呆看。素英扯了他的衣襟向裏拖,笑道:「水冷了,去洗臉吧。讓人看到,說你想發財想瘋了。」

  淡然這才笑著走進屋去。可是到了這天,沒有昨日佈置家務那些瑣碎事,初到此地,除了行之,又沒有朋友可以談天,工作也沒有開始,洗過臉,喝過茶之後,淡然倒不知道怎樣是好了。雖然,在書堆裏抽出兩本書來看,可是這顆心還沒有安頓得下來,書擺在面前,也看不到腦筋裏去。在廊簷下站站,花圃裏走走,吃過了早、午飯,實在是忍不下去了,他就邀素英出去散步。

  素英笑道:「你看,你的書,堆塞在網籃裏,沒有擺好,許多要換洗的衣服,也沒有清理出來,這都交給老太太去辦不成?你坐不下去,你一人出去吧。」

  淡然在屋子裏轉了兩個圈子,再轉到屋子外,由屋子外又慢慢向田野裏走去,就離家遠了。也為了故意遠著公路,順了那條清水溝的裏岸,向小路上走著。這小路前面,有一叢小竹林子,撐出兩棵高樹。在樹縫裏,有一縷青煙,轉了圈圈,向半空裏沖去。在那竹林子角下,正好露出一隻茅草屋的屋角。

  淡然知道這裏有了鄰居了,想著,也應該去拜訪拜訪。於是正對了這竹林子走去。那流水溝到了這裏,分著兩支,一支水向南往公路邊去,一支就靠近了那茅屋。越走近那屋越露出來,在樹下面,有一方平整的打麥場,場上有大小的竹簸箕,正曬著各種乾糧蔬菜。淡然挑了一條寬大的路走著,想通過溝到那打麥場上去。忽然身邊有人叫道:「那裏沒有路,走不通的,向這邊來吧。」

  淡然回頭看時,這水溝搭了一道石板橋,在橋頭下有兩塊木板,直伸到水裏去。板子上面,有個女孩子跪著,正在搓洗衣服。站定了腳問道:「這不是一條大路嗎?」

  說著,用手指了面前的這一條路,正是兩邊長著青草,中間一片光滑的黃土路面,那女孩子回轉頭來,笑道:「你不信,就走著試試看嗎。」

  淡然這才看出來了,正是最賞識的那位鄉下姑娘黃菊香。因連連點著頭笑道:「哦!是是是,我還不知道是你和我說話呢。你府上就住在這裏嗎?」

  她點了兩點頭,笑著沒有作聲。淡然慢慢地向這邊走著,站在石板橋上,因道:「你們這裏住了幾戶人家?」

  那菊香兩手在木板上揉搓著衣服,身子一聳一閃,閃得披在腦後的短髮,也閃閃不定。淡然問著,她昂起頭來,笑著反問了一聲:「你猜呢?」

  淡然道:「我猜是兩家,對不對?」

  菊香搖搖頭。淡然道:「頂多是三家,難道還是四家不成?」

  他說著這話時,就蹲在石板橋上。菊香笑道:「那自然呵,你這樣慢慢地向下猜,總會猜到的。」

  淡然道:「這樣一所茅草屋,住著四戶人家,未免太多了。」

  菊香道:「太多?你還是沒有猜到呢。我們這裏,一共有五家。哪裏能夠像你們有錢人一樣,一個人可以住上三四間房子。我們窮人,一家人也只住一間房子,堂屋廚房都在一處。」

  淡然笑道:「我可以到你府上去參觀參觀嗎?」

  菊香搖著頭呀了一聲。淡然笑道:「你為什麼表示一種驚訝的樣子?彼此鄰居,拜訪,拜訪,不也是應該的嗎?」

  說著,伸了手到橋下水面,將大拇指按住中指,彈著水面嗆隆嗆隆響著。菊香道:「這個你有什麼不明白?金先生。我們窮人家,肮髒得下腳的地方都沒有,你去參觀什麼?」

  淡然笑道:「憑你這一句話,我就知道你家裏不會怎樣肮髒。你既然知道肮髒,一定就收拾乾淨了。只看你身上的衣服,比大毛身上就乾淨幾十倍,想必你家裏,也收拾得比她們家裏好得多。」

  菊香聽他這話,倒把頭點了兩點,因笑道:「我在家裏,是把房子收拾得清清楚楚的。不過,我一出去了,我娘就弄得很肮髒。」

  淡然道:「你娘在家嗎?」

  菊香道:「我娘到園裏摘菜去了。」

  淡然笑道:「那很好了,你可以做主,引我到你家裏去了。」

  菊香瞅了他一眼,笑道:「那鄰居會笑我的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