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石頭城外 | 上頁 下頁
一一


  說話時,他正拿了一條粗抹布,抹擦著桌面。於是兩手按定了桌沿,翻了眼向乙粗工望著,乙粗工兩手拿了長柄掃帚,當一根拐杖撐住著,偏了頭向淡然望著,笑道:「金先生,你看這有什麼難嗎?我可以慢慢地去學呵。」

  淡然聽了他們的話,簡直沒有一個字不掃興。可是又沒法將簡單的詞句,把他們的錯誤來糾正。只好隨了他們的話音,笑了一笑。回頭看了老太太,便道:「你老人家聽聽,這就是鄉下人的見解。」

  老太太道:「大概他們對於城裏的看法,也和我們對於鄉下的看法是一樣。」

  「哪裏會是一樣?我們是根據科學和社會經濟原則,對農村有一種理解。他們看城裏,就是看著一層表面。以為城裏那些洋房子,那些汽車,那些好街道,住在城裏的人,都是天上的神仙。他們沒有看到那洋房子裏面,有馬桶和飯桶放在一處過日子的人家。也沒有看到坐汽車的朋友,有為了還不清欠債,跑江邊去跳水的。他那一句話是說著了,城裏人不能早早地睡覺,喜歡熬夜。這熬夜就是城市裏人受罪的一種。熬足了夜,躺在枕頭上,還是睡不著,他得想想明天有一筆開銷,要從哪裏出;明天有一個要緊的人,應當怎樣應付。鄉下莊稼人,除了愁著晴天不下雨,雨天不肯晴,工作完畢,向床上倒,不翻身,可以睡到天亮再醒,說不定一輩子不知道憂愁。」

  甲粗工笑道:「先生,你這樣一說,鄉下人倒是神仙了。不發愁?到了還糧的日子,拿不出錢來,聯保主任,一天到家裏來幾回。後來索性不客氣,掏出繩子來捆人,你看鄉下人好受不好受?」

  他說話說得高興了,就不工作了,站著屋子中間,兩手一上一下地舉著。說到聯保主任掏出繩子來的時候,頭上的汗珠子,順了額角流下來,向淡然翻著大眼,好像這位聯保主任就是他。淡然笑道:「當兵納稅,這是國民應盡的義務。你不知道嗎?」

  粗工道:「這種話,聯保主任和我們就說多了,我們怎樣不知道?可是我們只管盡義務,有什麼好處呢?」

  淡然笑道:「喲!你還有這種思想。」

  說時,扛了兩下肩膀,兩手反背著,對那粗工望著,表示了一種淺淡的笑意。接著道:「你以為怎樣就是有好處呢?」

  粗工道:「譬方說,上次我挑擔菜進城。汽車由後面撞了來,我擔子太重,沒有讓得及,撞跌了丈來遠。我沒有長後眼,這事不能怪我。但是那汽車夫太不講理,停了車子,還趕下車來踢我兩腳。我看到路邊還有個警察,要請他講理。他連連喝著我快挑了擔子走,倒惹得街上人對著我哈哈大笑。我們向官家完糧,官家連公道話也不給我們說一句,這是有好處嗎?有了那回事,我恨極了城裏人,沒有進過城。」

  淡然突然伸出手來,握住他的手,連連搖撼了幾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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