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石頭城外 | 上頁 下頁
一〇


  老太道:「我們有帳子的。帳子不必掛在床上,懸在屋樑下,就可以把床罩住的。」

  農婦道:「那也罷了。沒有帳子是睡不著覺的。就是掛了帳子,蚊子也是照樣地鑽了進來。」

  老太道:「你們家裏掛帳子嗎?」

  農婦道:「唉!鄉下人是命苦賽黃連。我們有一床帳子,還是娘家陪嫁來的,二十多年的工夫,成了絲瓜絡了,哪裏還擋得住蚊子?」

  老太道:「你為什麼不換一床呢?一床帳子,也不過七八塊錢罷了。二十多年的工夫,難道這麼幾個錢,會積起不來嗎?」

  農婦道:「老太太你哪裏知道?鄉下人用一個銅板,比城裏用一塊錢還要寶貴。這也怪不得鄉下人。鄉下人要掙一塊錢上腰包,比城裏人掙幾十塊錢,掙上百塊錢還要難呢。在城裏掙錢,帶到鄉下來用,這是最合算不過的事。像你老人家這麼一個家,住在這裏,有五六十塊錢一個月要過頂上等的日子。你們家老爺,在城裏頭,總要掙好幾百塊錢一個月吧?」

  老太太沒作聲,素英卻微微地笑了一笑。這時,兩個粗工,給老太太搬著箱櫃到屋子裏來,淡然也隨著進來,恰好聽了這幾句話,因笑道:「果然是應著你這樣的如意算盤,那我們也就不下鄉了。」

  一個粗工道:「是的,聽到田先生說,你先生是要到鄉下來開辦農場的。就是頭兩年,要墊下去一筆本錢,過了兩年,也就可以大大掙錢了。」

  農婦道:「你不要看到行之農場挑出東西,整大把票子換回來。但是田太太也叫苦得不得了。她說,每次拿了錢回來,一陣開銷也就完了。田太太早就有了主意了。說是找了一份回家鄉的錢她就要把農場出賣呢。」

  素英聽說,不覺對淡然望著,因問道:「這話是真嗎?」

  淡然連連地搖著頭道:「不會的不會的!人家正幹得很起勁呢。」

  素英笑道:「不要我們來開始著手,人家倒是打退堂鼓的時候才好。」

  淡然笑道:「哪裏來的話?田先生正歡迎我們來共同努力呢。」

  老太太笑道:「淡然今天正在高興的頭上,素英怎麼儘管說這些掃興的話。」

  素英微笑著走出去了,淡然也去佈置他的書房。老太太只監視著那農婦擦抹桌椅。農婦看了洗臉架子上的一面長方鏡子,將手輕輕撫摸著道:「城裏的東西,樣樣都好。這樣好的鏡子安在洗臉架子上,我們鄉下人,就沒有用過這樣好的鏡子。」

  老太太笑道:「你不要城裏人鄉下人這樣地分別了。我們現在住到鄉下來,也就是鄉下人了。」

  農婦道:「剛才在這裏說話的老爺,他要掙好幾百塊錢一個月吧?我曉得,你們是來歇夏的。到了秋天,你們就要進城去的。去年,也有幾位老爺,帶了太太少爺到這裏來歇夏。先也說是這裏好。後來沒有住到一個月,要這樣沒有,要那樣也沒有,他們就在三伏天搬回城去了。你們城裏頭人,在鄉下只能住一個新鮮,住久了,那怎樣受得了呢?」

  老太太笑道:「城裏人也不一樣。」

  農婦道:「是呵!離這裏還遠十里路的地方,有一家寧公館,他們每次下鄉來歇夏,就能住到秋涼了回去。他們除了有一部汽車不算,當差的還有自行車,每天一大清早,當差的騎了自行車,進城去買一趟東西回來。天氣陰涼,太太帶了少爺小姐們就進城去看影戲。老太太,你們家也有汽車吧?要是到站上去等進城的汽車,那要等得不耐煩的。」

  老太太被她這樣一問,倒覺得啼笑皆非,沒有答覆。站了一會兒,就出來了。正好淡然和兩個粗工,在安頓桌椅。淡然在網籃裏陸續地撿出文具,向寫字臺上攏著。這籃子裏有一盞桌用電燈,順手也就提了起來,放在桌上。甲粗工看到,笑道:「金先生,這東西帶到鄉下可沒有用,晚上只能點煤油燈。」

  淡然笑道:「何用你說,我早已知道。」

  乙粗工笑道:「城裏人在電燈下過慣了日子,點起煤油燈來,就像瞎子一般。只好天一黑,就上床去睡覺。可是熬慣了夜,睡早了又睡不著。所以城裏人下鄉,白天還好,晚上最是過不去。」

  淡然笑道:「你們看到城裏人就是這麼不中用。」

  乙粗工道:「城裏人有福氣喲。就以我們而論,生長在鄉下,整天地賣力氣,總只能掙幾角錢一天。若是生長在城裏頭,那就不同了。就是拖黃包車,一天也要拖一兩塊錢。我是好幾次想到城裏去混兩年,無奈城裏沒有個落腳的地方。金先生,將來你回城裏去的時候,我跟你去當差吧。」

  甲粗工笑道:「當差?你懂規矩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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