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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第十五回 冒雨過荒丘尋盟黑夜 飛箋謔文友盛會華堂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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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都說,大概她也不能都請。但是她請一個,我們就到一個,不能辜負人家這種盛意的。說時,大家哈哈一笑。笑了過去,各人做事,也把這事丟開了。 到了次日,甄伍德卻起了一個早,私自跑到南紙店裏,買了一百二十封請帖,揣在身上,帶回家來。這時,還不過七點鐘,所有編輯部的同人,都沒起床。進得屋將房門關上,便把一本北京新聞調查錄翻了出來,按著表上的報館通信社,每處至少下一封請帖。寫明「星期日正午十二時,潔樽候光,席設北海漪瀾堂,柳愛梅訂。」 並在幾封名記者的帖子上附注兩行小字,是「日梅當恭自歌唱,以助餘興」。 按著表,共寫了八十多張,其餘未寫的三十幾封請帖,就以本人的熟人填上。帖子寫得好了,仍舊揣在身上,見同事的還不曾有什麼人起來,於是悄悄地走出大門,就一直上郵政分局來,買了一百二十張半分郵票,將請帖一齊貼上,然後投到郵箱子裏去。 辦妥了笑嘻嘻地回來,便打了一個電話到漪瀾堂去,自稱是北京飯店,柳愛梅女士後天要在你們這裏請客先定十桌。若是臨時人到得多,也許再添一兩桌。漪瀾堂得了這個電話,來了這一宗大買賣,心裏自然歡喜得了不得。但是買賣太大了,不能憑電話就辦。先墊下錢本,預備了東西,臨時若是有什麼變化,這個虧怎樣吃得起?因此在電話裏就順便問一聲柳小姐是住在多少號房間?甄伍德在電話裏聽了這句話,倒為之愕然,難道他們還看的我們真實情形來了?就隨便答應一句道:「柳小姐住在三百八十號,你若是要打電話找她,要在晚上十二點鐘以後,因為太早了她沒有起來,起來以後她又出去了。」 漪瀾堂的夥計聽了,放在心上。不過晚上十二點鐘以後,早就收了生意了,誰還來打電話?可是生意如此之大,也不敢胡答應,過了一點鐘,就打電話到北京飯店去,問你們這兒三百八十號,住的有一位演電影的柳小姐嗎?那邊回話說,我們這兒住的中國人很少,沒有柳小姐。說畢,電話機早擱下了。 夥計對櫃上一報告,賬房先生便罵道:「他媽的這是那絕了後代的,給老爺們開這樣的玩笑。我們要不問一問,把東西照辦了。我們做給誰吃?自己來過一個熱鬧年嗎?我們若是訪到了這人,我非灌他吃一餐大糞不可。」 大家說一陣笑一陣,也就算了。 不料到了禮拜日十二點鐘陸陸續續的,就來了不少的客,店夥也不解,何以今天的生意,格外好起來,正要上前招待,來的人都問柳小姐請客在哪裏?夥計待要說沒這回事,人家可是先打電話來了,定了座的,回頭柳小姐來了,一定要見怪。要說有這回事,偏偏又一點沒有準備,馬上哪裏忙得過來?只得說道:「您先砌一壺茶喝吧?柳小姐還沒有來呢。」 大家以為柳愛梅縱然沒有來,請客的這件事已證實的了,大家就照著熟人,分組而坐。人越來越多,到了後來就到有八九十人。 可是時間快一點鐘了,不見主人到,也不見有代表到,大家都急了。有幾位刁鑽些的,心想主人儘管緩到,吃過了,不怕你主人翁不給錢。因此要包子的,要雞絲面的,要三炮臺煙捲的,要得非常的熱鬧。不料一直快到兩點鐘了,主人還不見到,大家覺得此事有些不妙。有人知道柳愛梅住在西安飯店的,就打電話去問:柳小姐請的客都到齊了,何以還沒有到? 柳愛梅這時起床而後,洗過澡,正拿了一疊日報來看,在好幾份報上,都看到柳愛梅今天請客的新聞。她不由得驚訝起來,就問她同伴的人道:「這是哪裏來的話?我們幾時說要請客?」 大家都疑惑起來,不知誰開這麼一個大玩笑,造了這一個謠言不算,而且漪瀾堂還真有人打電話來催主人翁,玩笑未免太奇怪了。只得告訴飯店裏茶房,說是柳小姐本打算請客,但今天沒有請客。這電話回到了漪瀾堂,所有來的一些新聞記者,有幾個機警些的便也覺得有些破綻,柳愛梅果然請客決不能下了帖子,又置之不理。唱戲演電影的,他們聯絡新聞記者還來不及,哪有拿新聞記者開玩笑之理?她既住在飯店裏,若要請客,大可以用飯店裏自製的請柬發出來,為什麼還到外面去買那些很粗的紙張?於是就把茶房叫來,仔細盤查一下茶房也覺今天的事,有點不妙,櫃上費了許多的茶點煙捲,還找不著主人是誰?見客人一問起來,只得把那天有人冒充北京飯店打電話來定座的話,詳細說了一遍。 大家一聽,面面相覷,這何消說,一定是有人和柳愛梅搗亂,替她發請帖,好把新聞界得罪了,種下冤仇。無論如何,今天的這一餐是漂了。漂亮些的,各人掏本錢來,還了各人座上的茶煙點心錢。那幾個刁鑽些的,原來想揩點油水再說,所以敞開來要這樣要那樣,像一個會東的樣子,現在到了會東的時候,當然義不容辭,只好拿出錢來。大家耗了兩三個鐘頭,高興而來,掃興而去。 有幾個工夫較閑的人覺得今天上了這樣的大當,非圖報復不可。這事雖不知道是哪個做的,但是就北京新聞界遊嬉好弄的人算起來,總不外幾個人。再除了今天到場的,可猜的人更少了。因此便有人,猜這事是甄伍德做的,回得家去,翻出甄伍德舊來的信劄,和請柬上的字跡一對,筆劃完全相對。這是甄伍德所為,斷然無疑了。大家一傳說,不免大為埋怨。都說你要和柳愛梅開玩笑,儘管去和柳愛梅開玩笑,誰也不會來干涉,可是拿了許多新聞界同志作陪筆,耽誤半天的工夫,也不過給柳愛梅加上一個失信的名兒,這是何苦呢?有人說主張把甄伍德找了來,然後上當的朋友,大家將他當面審判一下,罰他將所有下了請帖的朋友,通統補請一次。不然,就把他逐出新聞界。 這個議案,說是說了,還不曾實行,話就傳到甄伍德的耳朵去了。甄伍德聽了這話,倒嚇了一跳。自己做事,做得很機密的,怎樣會讓別人知道。若是新聞界同志,真照那個議案實行,就算認罰,在北京也站不住腳。可是在人未質問以前,又不便先行否認,心裏只是估量,要怎樣的安排?他正在這樣盤算之際,這天晚上,新聞界忽然一陣有七八個人,到九州日報奉訪,這不是來興問罪之師,卻是為何?自己雖然是個智多星,也就忙中無計,一看房門是開的,連忙將門掩了,便靠近窗戶,聽來人說些什麼。他住的是北屋子,東屋子是客廳,客廳裏人說話,是聽得很清楚的。只聽得有一個人說道:「甄次公府的堂會,真是不壞,把北京所有的男女伶人,都搜羅殆盡了。辦事的人真想得到,除了點心不算,下午七點鐘,還備有酒席讓聽戲的人去吃。免得看好戲餓肚子,美中不足。我們是公正無私,每家報館送入門券兩張。」 甄伍德聽了這話,來不及由房門走了。這是新式的窗子,將兩扇玻璃門向外一推,一腳踏上窗門便跳了出來。一個不留神,腳讓大鐵鉤掛住了,來了一個鸚鵡倒掛,由窗臺上直撲下來。口裏喊道:「是哪幾位來了?我還沒有出來招待呢。有什麼東西,請交給我。」 說著,才慢慢地將鐵鉤擺脫爬了起來,拍了一拍身上的灰,就跑到客廳裏來。笑著問道:「票在哪裏?票在哪裏?」 這時來賓中有一位袁伯謙先生笑道:「要什麼票?火車票呢?輪船票呢?」 甄伍德道:「你們不是說公府堂會,發券招待我們嗎?那不行。你們想包辦嗎?非給我一張票不可。」 他這一爭執不打緊,把所有的來賓,一個個笑得彎腰曲背,直不起來。甄伍德見大家發笑,以為人家看見他摔了一跤,便道:「你們這些人,真是幸災樂禍,這有什麼可笑。」 袁伯謙道:「甄先生,你打一生的雁,今天讓雁啄瞎眼睛了。他們與我打賭,說是你今天不見客,無論是誰,也沒有法子把你請出來,我不相信這話,倒要試一試。不料略施小計,居然把甄先生請出來了。」 甄伍德一聽這話,才恍然大悟。笑道:「你們都了不得,撒謊也能夠合作,這是人家所不及料的,今天你們是以多許勝少許,不足為奇。」 袁伯謙笑道:「這樣說來,前天漪瀾堂的那一回事,你是以少許勝多許了?」 甄伍德不等第二個人再說起來,向大家拱了拱手道:「這件事與我完全無關,那種無稽之談,都是誤會,不要提了,不要提了。」 說畢,人已早到了門外,轉身便不見了。 大家都笑起來,說是可惜得很,未曾以其人之道,反治其人之身,最好花點成本做一張入門券,也讓他去碰一回壁。袁伯謙道:「公府堂會,這是何等易於宣傳的事,有與沒有,只可蒙混他一時,時候久了,他豈有不知之理的嗎?今天這小小手段,也就夠他丟面子的了。諸位不見他窗戶上一個倒栽蔥,栽將下來嗎?」 於是大家一陣哈哈大笑。有幾個笑得厲害些的,還居然鼓起掌來。甄伍德在自己屋子裏聽了,好個難受。一個人咬牙著暗道:「姓袁的,今天總算我上了你一個當。但是此仇不報非君子,總有一日,叫認得我甄伍德!」 把這計劃想在胸裏,只是待機而發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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