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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冒雨過荒丘尋盟黑夜 飛箋謔文友盛會華堂(3)


  那兵大笑道:「黑漆漆來逛什麼?來逛南下窪子的夜市嗎?」

  薩愛仁道:「我逛我的,關你什麼事?要你這樣追著問幹什麼?」

  她說這話時,已是冷氣侵心,兩手捧胸脯,哆嗦個不住。兵看了她這情形,便道:「我看你滿身都是水,你走了進來吧。」

  薩愛仁道:「我不進去,我要站在這裏等人。」

  兵道:「你等誰?」

  薩愛仁道:「我說了,我的事,與你毫不相干,你老要追問幹什麼?」

  他們正這樣交涉時,把其餘的兵和廟裏的和尚,都驚動了。薩愛仁受不住簷下的冷風吹襲,也走到大門以內來。大家團團將她圍住,見她淋得落水雞似的,頭髮紛披到臉上,實在難看。

  這裏的人,十之七八,就都認她是瘋子。一面讓她到廚房裏去,讓她一人在灶前烘衣服。一面打了電話到附近的警察區裏,說這裏來了一個形跡可疑的女子,請派一個人來查問查問。區裏得了這個電話,立刻派了一名巡長,兩名警士,一路到陶然亭來。警士見了薩愛仁,便問她是哪裏人?到這裏來幹什麼的?薩愛仁一看警察來了,知道這事情已經鬧大。待要不理會,他們真把人帶到區裏去,那也是件麻煩事。只得直說出來,是九州日報的仲先生約在這裏會面。若是你們要交涉,我不會他,我就回去了。

  警士問來問去,居然問到了一個實的人,便道:「既是有人約你來此的,那更好,我們這就打電話問他去。」

  於是一個電話就通到九州日報。

  仲啟聖這時剛剛回社來用晚飯。聽差說是陶然亭有人找仲先生說話,心裏好生奇怪。陶然亭那地方自從初到北京,為了慕訪名勝,去過一次而外,以後總沒有到那裏去過,那地方哪裏還會有人打電話來找我,心裏納著悶。一接電話,卻是女子的聲音著道:「我是愛仁啦,你不是約著六點鐘在這裏會面嗎?我一個人冒著雨,從墳堆裏跑到這裏來,你怎麼還在家裏待著?現在這裏的軍警,把我當犯人一樣,團團圍住,你快來吧。要不然,他們會把我帶區呢。」

  仲啟聖一聽,心裏嚇了大跳,便道:「你不要胡鬧,我幾時約你上陶然亭的?」

  薩愛仁道:「怎麼沒有呢?今天上午,我到你報社裏去,你在桌上留下一張字條,上面寫的明明白白,叫我在陶然亭等你。這張字條,我還留著在身邊呢。」

  仲啟聖想,現在且不必問她去的原因,先把她弄回來要緊。就對她道:「好吧,我就來,請一位警察過來和我說話。」

  警察過來接話了,仲啟聖就告訴他那女子有神經病,請好好地看住,馬上就來接她。陶然亭的電話打完了,仲啟聖就打電話叫了一輛汽車,獨自坐著,直向陶然亭而來。仲啟聖坐在車子裏,隔著玻璃向外面張望,只見大野沉沉,其黑如墨。自己心裏不住地暗忖,這種地方,就是一個壯漢,這時也不敢來,何況是個女子呢?她真是有神經病,好端端地要跑到陶然亭來幹嗎?一路上如此思量,到了陶然亭剛一停車,早有幾個人接將出來。巡長巡警見仲啟聖是坐汽車來的,把原來一同帶區問話的意思,便已取銷。巡長先問道:「你這位先生是為著那位薩女士的事情來的嗎?」

  仲啟聖道:「是的是的,她現在什麼地方?」

  巡長道:「我們也看不出她怎樣一個路數,不好怎樣辦。況且她又是一位女士,我們哪裏強迫得?現在客廳裏待著呢。」

  仲啟聖道:「她有病,今天下午,還送她到醫院裏去瞧過的,不料她一人晚上跑到這裏來。諸位想想,若是一個好人,誰有這樣大的膽。」

  巡長巡警都說這話不錯。一直把仲啟聖引到廟裏的接待室裏來。

  只見薩愛仁背著一盞煤油燈,披著頭髮,臉子黃黃的,眼圈兒紅紅的,縱橫著淚痕,倒像是個瘋婦,她一見仲啟聖,滿肚子委屈,不知從何說起,索性哇的一聲哭將起來。她這哭,倒添仲啟聖一個主意。便將巡警拉到屋外低聲道:「我看她,今天的病,發得更大了。不能再惹她,這裏離醫院很遠,可真沒有辦法,你讓我騙著她先上了車子再說吧,請二位在門外等一等。」

  巡警們聽他這樣說,果然在外等著。仲啟聖在屋子裏輕輕地對薩愛仁道:「形勢嚴重得很,你趕快走吧。要不然,恐怕連我都跑不脫身。」

  薩愛仁本來有些害怕。見人家慎重其事地說著,眼淚都嚇幹了,站起,就跨出房門來,竟不用人招呼,直奔大門,仲啟聖也在後面跟著,就讓她上車。

  巡警們多管一場事,就多一場事的麻煩,既是她有人領回去,樂得不追問。所以也並不來攔阻。仲啟聖和薩愛仁同上了汽車,直待開走了,便問道:「你今天怎麼弄出這樣一個大笑話?幾乎把我捲入漩渦,都要帶區裏去。」

  薩愛仁道:「只怪你不好。哪裏也可以敘會,你為什麼約我到陶然亭來呢?」

  仲啟聖道:「你真有些精神病嗎?我幾時約你到陶然亭來?」

  薩愛仁也不多辯,就在衣袋裏掏出一張字紙來交給他看,道:「這不是你寫的,放在你桌上給我看的嗎?」

  車篷頂上這盞電燈正亮著。仲啟聖一看,唉了一聲道:「怎麼你連誰的筆跡都分不出來了?你仔細看看,這是我的字嗎?這是我們那位甄先生和你開玩笑的。你怎麼也不考量一下,糊裏糊塗,就跑到陶然亭來了。我果然約你,隨便什麼時候,都可以和你當面說妥,何必留一個字條在桌上,多此一舉。而且我又怎會知道你會到我報社裏去找我?想一定是甄先生留好了字條,冒名打電話把你叫去的。」

  薩愛仁道:「對了,我到你報館的時候,不瞧見人。我以為你一定在自己屋裏,所以到您屋子裏找你,不料人沒有,桌上倒留一張字,好像你知道我會來似的,和打電話正是一事,我怎樣不相信呢!」

  仲啟聖道:「冤枉,冤枉,我今天一早就出門去了,直到天快黑才回報館。我接了陶然亭的電話,我倒嚇了一跳呢。今天你這回事,做得多麼荒唐,不但你自己會發生性命的危險,就是我,也有口難辯冤枉。萬一發生事故,我跳到黃河裏去也洗不清了。」

  仲啟聖一向對她很和氣,說到這裏,顏色未免正了一正,不能再和她和氣了。

  薩愛仁默然了半晌,然後一笑道:「這樣一來,足見得我這人做事,是實心實意的了。豈不因此增長我們……」

  仲啟聖道:「我們的友誼,本就不錯,哪還用得要這事來證明?」

  說著話時,車子已經到了大街上。仲啟聖卻叫汽車夫送薩愛仁回家,回頭到九州日報來拿錢。自己逕自先下汽車,另雇人力車回報社去了。回到報社來,只見甄伍德歪躺在一張軟椅上笑嘻嘻地望著人,仲啟聖覺得他這個玩笑,開得太大了,本來想見了他,說他幾句的。及至一見他那種樣子,也只得笑道:「你害苦了我了。花一筆汽車費,還是小事,設若她出了什麼意外,我要負多大的責任?」

  甄伍德笑道:「我是試試她的誠意如何?與你很有利啊!」

  說畢這句話,不等仲啟聖再說,一個人就走到編輯部去了。

  幾個同事的,正動手要編稿子,先坐著閒談。有一個道:「在電影上看到她很漂亮的。可是本人的臉子,並不怎樣好,臉上還有許多雀斑。」

  一個道:「嘿嘿!你認識她,怎麼不給同事的介紹介紹。」

  那個答道:「那有什麼難?過兩天,她就要親自登臺的,花幾毛錢買票,你可以看到她了。」

  甄伍德笑道:「你們說的是誰?說的是電影明星柳愛梅嗎?你們不要著急,准可以和她會面。不但可以和她會面,而且還要擾她一餐吃的呢。」

  大家都問道:「她要請客嗎?」

  甄伍德道:「可不是?昨日我會到她,她當面和我說的,就是要和大家領教領教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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