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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顧曲看奇人隨聲喝彩 驚寒憐知己寄字贈袍(4)


  賈叔遙眼睛望著,微擺了一擺頭。梁寒山原不過一點小懷疑,所以向賈叔遙問一問。賈叔遙這個答覆,更讓他不明理由所在。但是聽戲的人,是不願人紛擾的,只好忍住,等到戲散了再來問他。

  戲演過去了一半,隔壁那個何先生,忽然一抬手,把梁寒山這邊的一杯茶卻碰翻了,把他一件藍湖縐袍子濕了一大塊。何先生一見,連忙掉過身來,拱著兩手道:「對不住,對不住!」

  梁寒山雖然可惜這件袍子,倒是和他搭話的一個好機會,抽出手絹來,將皮袍面子擦了一擦,笑著答道:「不要緊。」

  何先生聽他如此說,又陪著笑了一笑,梁寒山道:「你閣下倒是天天來。」

  何先生笑道:「倒是不很間斷,你先生也常來嗎?」

  說到這裏,向臺上喊了一個喔字。喊完,又回過臉來對梁寒山道:「你先生貴姓?」

  梁寒山告訴了他,並問他貴姓。何先生對臺上喊道:「好哇!」

  手卻在袋裏掏出一張名片來,遞給梁寒山。

  接過來看時,上印著何樂有,字以行,浙江杭縣。梁寒山道:「何先生好地方啊,生長在西子湖邊。」

  何樂有鼓了幾下掌,似咳嗽似的,輕描淡寫地又叫出一個好字變音的喔字來。回頭答應著道:「豈敢豈敢!你先生看井蘭芬的戲怎麼樣?」

  梁寒山道:「很好,很好!」

  何樂有道:「她不但是戲唱得好,而且為人極正派,不像別人那樣胡來。」

  梁寒山見臺上的戲,正演到吃緊的時候,自己不能不看,可是這個何先生又說個滔滔不絕,也不能不理。於是點著頭,口裏哼著答應。何樂有見他正在聽戲,沒有理會到談話,也就不說了。一直到聽完了戲,大家站起身來,梁寒山卻想起來先前人家說話,未曾注意到,不能不和人家再說兩句,免得人家疑心,以為看不起他。因道:「何先生貴寓在什麼地方,哪一天得暇,我過來拜訪。」

  何樂有聽說,點頭連說:「不敢當,過兩天我到貴寓去奉訪吧。老實說,敝寓是寒酸得不可言狀,實在不能見客。」

  梁寒山只說了一句,你太客氣。再要說時,賈叔遙早已站起來,在前行走,梁寒山恐怕他是反對自己和何樂有接近,就這樣麻麻糊糊地走開了。

  何樂有倒是無所用心於其間,兩手插在大衣袋裏,一步一步,慢慢的跟著人向戲園子外走。走到長夾道上,忽有一個人在手胳膊上碰了一碰。回頭看時,是井蘭芬一個跟包的陳老實。同時,大衣袋裏,似乎揣進一樣東西去。何樂有會意,對他望了一望。走出戲園子,就在街道一邊站著,由大衣袋裏抽出手來,手上也就帶出一張紙條來。一看那紙條寫的是:

  樂有我兄:我在臺上,屢次看你。看到你那寒素的樣子,實在替你難過。明天不必來了,妹有東西送去。芬上。

  何樂有看到,心想他叫我不要來,難道後臺有人為了我笑他嗎?若是如此,我就暫且不來,等有了衣服再說吧。因此,第二天他藏在會館裏就不曾出來,靜等井蘭芬的好音。

  這日剛吃午飯的時候,井蘭芬果然派陳老實來了。他脅下夾了一個大布包袱,到會館來,向長班問明何樂有所在,笑嘻嘻地一直奔進他的住屋。他屋子裏只有一張舊桌子,一副床鋪板。鋪上鋪了稻草簾子,蓋著一床破舊的藍布褥子,此外什麼東西也沒有。屋子中間,放了一個一尺來高的爐子,裏面倒是燒了一爐子煤火,他靠進爐子,在一張圓凳上坐了,平空伸著兩手,只在火上烘烤,火光映著他的臉,倒是紅紅的。

  陳老實將門一拉,何樂有看見,連忙站起來,十分不好意思,亂點著頭道:「你來了?難得難得。我住在會館裏是暫局。這裏鬧得很不好。」

  說完,直搓著兩手。當他住在公寓裏的時候,陳老實倒是常向他這裏來,他的光景很好,屋子裏相當的華麗。現在一貧如洗,床上是一片青氈,不但他要難為情,就是陳老實自己,也覺得這一來太冒昧了,簡直是撕破人家面子。當時也不便在這裏坐下,表示什麼拜訪的誠意了,裝出很忙的樣子來,立刻把包袱在桌上打開,裏面卻是一件深灰色粗嗶嘰棉袍子,他手一提,懸了起來,笑道:「何先生,你試試看。這是井老闆叫我在估衣鋪裏給你買來的。若是不合適的話,還可以拿去掉換。」

  何樂有急於要掩飾他自己怕寒素的態度,趕快就把袍子穿了起來。

  真是天從人願,這袍子不大不小,穿在身上,恰合他的身材。何樂有低了頭看看袍子前面,又回頭看看袍子後面。擺著袖子,走了兩步,笑說:「是我自己做的,也不能這樣合式,多謝井老闆了。」

  陳老實道:「別忙多謝,還有哩。」

  說道,伸手在袋裏一掏,掏出一疊鈔票,就雙手送到何樂有面前,拱了一拱手笑道:「井老闆說,這一點錢,送給您零花。」

  何樂有跳起來道:「那還了得!她辛辛苦苦在臺上掙來的幾個錢,自己養活一大家子人,都嫌不夠,怎好分給我用?我窮雖窮,她的錢,無論如何,我是不好意思用的。」

  陳老實將鈔票放在桌上,手按了桌子作一個使勁的樣子,臉上放出很誠懇的樣子道:「何先生,我們也認識很久了,你別嫌我嘴直,我有幾句話,得和你說。」

  何樂有道:「你這人很老實的。你有話,儘管說,我不怪你。」

  於是將一張斷了靠背的椅子挪了一挪,意思是讓陳老實坐下。陳老實只管說話,忘其所以,也就不客氣坐下去。這屋子裏,就只有這一把椅子,床又離開爐子遠一點,他自己只好裝了聽陳老實說話,且站在爐子邊。

  陳老實道:「何先生,你聽這久的戲了,捧戲子是怎樣一個下場,要什麼人來捧戲子,您大概知道。像您這樣年輕輕兒的人,讀了書,畢了業,正好去找一份正當事情幹,不辜負您老太爺花費多錢為您讀書一場。您現在什麼事也不幹,就為了聽井老闆的戲,流落在北京,您這是怎樣一個算盤?」

  何樂有聽到這裏,就不免要發他的脾氣。好在他為人,向來不和人家紅臉失色的,馬上就笑道:「笑話了。難道我聽戲聽窮了,還能連累別人不成?井蘭芬向來是看得起我的,她似乎不會疑心我。」

  陳老實向上一站,一撒手道:「這倒奇了。井老闆不說這話,難道我這旁邊的人,還怕您連累嗎!何先生,您聽我說。戲不是不能聽,戲子也不是不能捧。可是這種玩笑的事,總別讓您耽誤了正事。井老闆說因為您這人實心眼,不像那些捧角的,是胡來一起,所以她把您當自己的老兄一樣看待,望您向好路上走。她若是嫌您窮,怕受您的連累,那她就不理會您,也沒有什麼關係。反正她一不和您沾親,二不和您帶故,您也不能去找她。她現在看到您冷得難受,又送您錢,又送您衣服,怎會有什麼疑心之處?我說的話,都是她告訴我的意思,一來是覺得您這樣浮蕩下去,很是可惜;二來您耽誤了光陰,都為的是她,所以她良心上過不去,不能不勸您一勸。我想她這些話,比送您一百件衣服,一萬塊錢,還要貴重些。您仔細想一想,我這話對不對?」

  何樂有本來就覺得井蘭芬送他東西,很是可感,經陳老實從從容容一說,果然很是有理,不覺籠了兩隻衫袖,呆呆地站著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只管低了頭,望著那白爐子的火出神。陳老實看他這情形,知道他已為忠言所勸,就拉著他的手道:「何先生您想我的話對嗎?」

  何樂有道:「你的話是對的。但事到如今,我也沒什麼法子挽回,只好順著錯路走。」

  陳老實道:「更不對了!你說順著錯路走,還打算在會館裏窮上一輩子不成?這是怎麼一個錯法,我倒有些不明白。」

  何樂有實在也沒有話說了,卻把自己戴的那一副眼鏡取將下來,先用口對鏡子呵了一呵氣,然後又把鏡子上抹擦抹擦。只是站著出神,並不曾有一句具體的話答覆出來。

  陳老實笑道:「你想我這話說對了不是?井老闆對我說了,讓我先勸勸您。您若是願意聽,我還有話說呢。」

  何樂有將眼鏡戴上,又笑道:「我算聽你的話了,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呢?」

  陳老實便拉了他的手,一路坐到床上去。並排坐下,將手按了一按他的胳膊,做出很親切的樣子來。卻道:「何先生,井老闆對於你,真是真心實意啊。她說只要你回心轉意,她可以幫你一個大忙,百十塊錢,讓你作盤纏回家。這事除了我,她不讓第四個人知道,一點也礙不著你的面子。你若是不回去,她也沒法,可是她的家裏,對您很不樂意,您就是聽戲,也鬧不出來一個好來。」

  何樂有先是不作聲,後來歎一口氣道:「我並不是要聽戲,我是一日不見她,就像不舒服似的。我也知道聽白戲,是沒面子的事。以後我想法子花錢就是了。」

  陳老實道:「咳!您這人真是!那有這樣子執迷不悟的!」

  何樂有道:「我怎樣執迷不悟?」

  陳老實道:「井老闆不要你去聽戲,並不是說你沒有錢花。她的意思,是不讓你去受氣。你聽戲也聽有這多年了,戲園子裏的事,你還有什麼不懂的?無論前臺後臺,誰的眼睛,不是望著雪白的銀子說話?你在戲園子裏進進出出,誰不認識你,你就花錢聽戲,不過是破費幾文戲價,那些認識你的,和你要點兒好處,你有沒有呢?你若是沒有,他們依樣的看你不起,你更是花錢去買氣受。要說我們井老闆,她和你的交情,可不在聽戲不聽戲上面講話。你說你不見她,好像不舒服,你可知你見了她,她更不舒服。這話說了可別生氣。你若是要給你自己爭面子,和井老闆爭面子,這時候你就該想法找一份好事情幹,周年半載後,帶個三千五千,敞開來一花。那些看不起你的人,我包他們都要圍著你叫老爺。那個時候,不但出了氣要了面子回來,你和井老闆兩人的事,就要往正路上去辦,都沒有什麼不可以。」

  何樂有聽到這裏,正色說道:「你這句話可說錯了。井老闆和我的感情,雖然很是不錯,我們真是兄妹一般的,沒有一點別的事。你是知道的,我們一個月也不會一回面,會了面總是正正經經談幾句話,不曾說過別的什麼。」

  陳老實笑道:「你這人是書呆子,我不和你說許多了。桌上的錢你收下,我說的話,你想想,想通了給我一個信兒吧。」

  陳老實說完了這話,起身就走,何樂有要挽留他時,他已走出了何樂有這重院子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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