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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下顧感分金清歌永訣 投懷能作態約指雙收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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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時,何樂有呆了一呆,心想:得了人家的好處,還不曾道謝著一聲呢。這不現著太無情一點嗎?可是一叫他說話,就會讓大家知道,反而不好,只得由他去。自己走回房將錢拿到手上,又細想了一想,若說井蘭芬瞧自己不起,何以會給我的衣服和許多錢。若說她瞧得起,何以又不讓自己再去聽戲?這莫非是陳老實他心裡有這一番意思,借了井蘭芬為名,來對我說的。固然他這意思不壞,但是他哪裡知道,我的為人呢?這樣想著,過身也就把陳老實的話忘了。 到了次日,依舊還是去聽戲。自然是天天來坐的那個老位子。坐不大多一會兒,那看座兒的老楊,走過來低了頭,就對他的耳朵說道:「何先生,今天這位子,可是彆扭哩,後臺有人通知出來了,說是別給你留座兒。」 說到這哩,嘿嘿地一笑道:「你瞧!是我們幾多年的老主顧了,我不先問你一聲,就能不留座兒嗎?」 何樂有一想,陳老實這話,果然要實現了。這倒也不算什麼,自己花錢聽戲就是了。於是伸手向袋裡一掏,恰是今天出來得匆忙,沒有帶錢出來。好在老楊是熟極了的人,倒也不要緊。因笑道:「我知道了,以後照給戲價就得,現在你別忙說。」 老楊先是看他穿了一件新棉袍子,所以和他客氣兩句,現在聽他的話,竟沒有打算給錢,也就不便多說,一聲不言語,走到一邊去了。何樂有聽了二十分鐘的戲,愁雲盡卷,臺上正有人唱慢板西皮,低了頭,聽得入味,手拍了前排的椅子背,中間三個指頭,輪流點板,然後一拍。 這時,忽然覺得右肩上有人連拍了幾下,回頭看時,一排站了三四個人在坐椅前。最前一個,養了八字鬍子,掛著一副銅錢大的眼鏡,垂到鼻樑梗上來。眼光可由眼鏡邊上射將出來看人。何樂有認得,這是前面票房裡的人。正要站起來說話,那鬍子卻笑說道:「你儘管坐下聽戲,沒什麼。你給戲價吧。」 何樂有道:「咦!奇了。難道說我這一份戲價,是歸井老闆出,你們會不知道嗎?」 那鬍子道:「我們怎麼不知道?若要是不知道,也不等著今日來和你要錢了。」 何樂有道:「這件事,井老闆還沒有通知我。」 那鬍子昂著頭打了一個哈哈。笑道:「你放心。我們決不能收你兩份兒戲價。今天若是井老闆給了錢,我們又來收你的,這就不夠朋友。我們口說無憑。事後請你去問井老闆,若是問出我們收了兩邊的錢,我們情願受罰。」 何樂有道:「既是井老闆不肯出這一筆錢,那也不要緊,以後歸我算就是了。」 那鬍子道:「你錯了,我不說是以後的話,我是說今天的戲價,你得拿出來。何先生是我們老主顧,一說就明白的,還用得著我們多說嗎?」 說時,又伸手拍何樂有的肩膀。這一下子,真讓何樂有為難了。若一定說是等井蘭芬出錢,他們已經說得斬釘截鐵,是乾乾淨淨不承認這筆賬的了。若說馬上就歸自己出,恰是身上不曾帶得一個錢,腰裡是軟的,怎樣充得過這個好漢。在他這樣一躊躇,那幾個來收戲價的,就知道他是沒有錢。鬍子將臉一板道:「何先生,你是知道的,聽戲可不能記帳。這不像別的買賣,賒出去一份,沒有什麼關係。你若是不占這個座位,我們馬上就可以賣錢。」 何樂有聽他這種話,分明是疑心自己聽白戲慣了,永不花錢的。要揭去他們這疑慮就非馬上掏出錢來不可。掏不出來,就未免成了僵局。想了一想,便站起身來道:「你們這話說得有理,我不能駁回。可是我今天沒有想到井老闆不管了,所以不曾帶得錢來。明天來了,一塊兒給,一個錢也不能少。我何某人說了這話,不能從明天起就不來,諸位總可以放心的。若是不放心,我身上這件棉袍子,總還值個塊兒八毛的,我就脫下來,押在櫃上,明天拿錢來取。若是讓我聽到半中間,為了沒有錢就逃走,我可不做那事。」 一面說著一面解大衣紐扣,說道:「這裡擠得很,我掉不過渾身來,我到前面去脫給你們。」 那鬍子還沒說話,後面就有一人擠上前將手按著他的肩膀道:「你坐下,你坐下。何先生,咱們都是熟人,誰不知道誰?只要把話說開了,今天給,明天給,都行。你那樣說,就不敢當了。」 他從中一圓場,大家就散開了。 何樂有窮慣了,受人家的欺侮,也受慣了,他絲毫不曾介意。人家走了,他依然還是坐在那裡聽戲,坐在他前後左右的人,都還在替他難受,他又把手拍起板眼來了。臺上井蘭芬,都冷眼看見了。心想:這人真算有忍心了。吃了人家這樣一場羞辱,他還像沒事一般。當年也曾花過錢聽戲,前臺那些人,哪個不是對他卑躬屈膝。而今戲價也不曾少一個,不過不是自己出。你看,這些人,對他就大大的不同了。他這樣抹盡了面子,當然都是為著我,我並不曾和他說一句情話,他為著什麼呢?這樣想著,越是心裡過不去,到了後臺,當然是無精打采。 恰好今天她的母親,井二奶奶,也到後臺來了。她來的意思,正是唆使了前臺,去要何樂有的戲票,不承認她女兒的墊款。她現在看到井蘭芬悶悶不樂的樣子,料到井蘭芬怪她,不該廢去何樂有的客票。現在後臺人多,這事一鬧起來,很不像樣子,且忍住不說。等戲完了,井蘭芬回得家去,還不曾說什麼,井奶奶先就嚷起來道:「今天的事,我知道你很不樂意。可是人家捧角兒的,都要像你這樣,花了錢買來捧,家裡就別指望有錢了,都喝西北風去!拚了白讓人聽戲,要人捧有什麼難?就是找一百個我也找得著。你認識這個姓何的不要緊,反正有個人叫好。可是我在背地裡聽了多少閒言閒語,人家都說井蘭芬沒有人捧,讓一個聽蹭戲的烏七八糟叫好。瞧那窮小子那一份德行,就讓人生氣。要這種人來捧,倒不如上大街上拉花子去。你瞧!這話我聽到受得了嗎?」 井二奶奶是把別人的話,來學說給井蘭芬聽,並不算是罵他。 可是井蘭芬聽了這話,一句一字,都如心上把刀割了一般。要據這樣說,唱戲簡直和當窯姐兒的一樣,只是挑那有錢的來相好。錢沒有了,交情也沒有了。越是讓母親罵得厲害,越是面紅耳赤,不是為著怕母親疑心,幾乎要哭出來呢!到了次日白天,恰好是排戲的日子,不用得上臺,井蘭芬就借著這個機會,說是人不舒服,躺在床上了。本來戲班裡排戲,就是這些零碎角兒討厭。為免除他們鬧不清起見,不能把戲情全部分告訴他們。可是斷章取義,又怕他們摸不著頭腦,所以格外要細心教,至於當主角的,自然都有幾分小聰明,戲情只要從頭至尾一說,在情理方面一想,就會記住了。坤伶們編的新戲,那些詞句,全由老戲詞上翻版下來,不過是更改三四個字,還有什麼不容易記住的?所以井蘭芬歇一天不去排戲,卻也沒什麼關係。 井二奶奶以為昨天的事很小,過去了就算了,料到井蘭芬不會因這事掛心的。下午井二奶奶有點私事,出門去了。井蘭芬湊著這個空子,悄悄地走上大街,雇了一輛人力車,多給車夫幾個錢便飛也似的,拉到何樂有會館。 進了大門,那長班也是個小戲迷,他就認得這是井蘭芬,三腳兩步,跳著向裡跑,口裡嚷道:「何先生,何先生,來人了!」 一腳忘了上走廊階石,跌了個筆直。何樂有一人,正在屋子裡檢點他一年來的當票,聽得長班拼命地嚷著,人來了,人來了,他以為是討債的來了,這倒很好,正可把自己的苦況暴露出來,讓人家看看,究竟自己是窮不窮。不料長班嚷著,有上文沒下文,突然而止。連忙打開房門來看,只見長班半邊臉是塵土,彎了腰在那裡擦膝蓋。 他正要問他碰著了沒有,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叫聲何先生。這一抬頭,不料卻是念念不忘的人來了。哎呀了一聲道:「井老闆怎麼來了?請坐,請坐!」 口裡雖是這樣說著,但是臉上不住地起了猶疑之態。因為當年有錢的時候,都是約了她在公園裡,或在酒館子裡會面。自己寓所,她也來過一兩回,不過那時住在最闊的公寓裡,並不是會館裡這般窮荒。而今讓井蘭芬看到屋子裡這樣簡陋,一來是自己不好意思,二來也覺得不是招待知己之處。但是在這猶疑之時,井蘭芬已經走進了房門口,只好將身子側倒一邊讓她進來。井蘭芬走進來,一眼就看到桌上一疊當票,一想,窮人是最不願人知道他窮狀的,這樣一來,豈不與人以難堪,因此連忙掉過臉去,迎著何樂有說話。何樂有料想她已看見了,瞞也無益,因此索性老實一點,就讓她在桌邊椅子上坐下,笑道:「我這是南方人說的話,騎牛撞見親家公了。你看,我在這裡開當票子展覽會呢。」 井蘭芬見他已說出來了,這倒不必替他去隱瞞,因笑道:「這要什麼緊?自己有東西拿去當,總比伸手和人去借好一點。我們有時候短錢用,不也是拿行頭去當嗎?」 經井蘭芬這一說,何樂有才把當票揣上了身,且讓她在那張破椅子上坐下。 白爐子上,本放了一把洋鐵水壺,正熱到了沸點,呼突呼突,由蓋子縫裡,向外冒著熱氣。便在桌上紙堆裡,找出來一個小黃紙包的茶葉,茶壺也沒有,只把那茶葉包打開,放到桌上一隻空飯碗裡去。提了壺一沖,那些茶葉,一湧而上的,浮在水面上。 井蘭芬看這樣子,簡直用不著主人翁多事招待,免得人家受累,因笑道:「何先生您先坐下,我有話對你說,說完了我就要走,您用不著張羅。」 何樂有回頭看了一看。倒退了幾步,就坐到床上。笑道:「我就坐下。其實我是沒有什麼可張羅的。老實說,不是井老闆昨日接濟了我一點款子,今天連這二枚一包的茶葉,都沒有呢。」 井蘭芬道:「別的話都不用提了。前天我叫陳老實來勸你的話,句句都是實言。你若是為了我不回去,這樣流落在北京,叫我怎麼過意得去?這我也沒有別的法子,只好從此就不幹了,省得你放不過去。」 何樂有連連搖手道:「別著急,別著急!你覺得我天天去聽戲,對你有些不妥,從此以後,我不去聽戲就是了。」 井蘭芬一挺胸脯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這人真是傻。」 何樂有道:「你不讓我聽戲,我就不聽戲,怎樣我又算是傻呢?」 井蘭芬道:「咳!你完全錯了。我不要你聽戲,不是說你去了丟了我什麼面子。你瞧瞧……」 說時將手向屋子裡周圍一指道:「你為了聽戲,落到這一步田地,還有什麼可聽的?我的意思,是讓你不聽戲了,趁著還能幫你一點忙的時候,你就趕快回家。你府上,不是沒有飯吃的人家,你又不是一點本領沒有的人,可是剛剛畢業的大學學生哩。你只要好好地去幹,幹得發了財,再到北京來,舒舒服服聽你的戲,誰攔得住你?」 何樂有道:「說雖是這樣說,難道我發了財再來,你還會在這裡唱戲嗎?」 井蘭芬噗嗤一笑,又歎了一口氣道:「像你這樣的人,我真沒有你什麼法子。」 說著在身上又掏出一小卷鈔票來,零零碎碎,多半是一元一張的一共約莫也有二三十元。她將這鈔票放在桌上道:「這錢是我零碎積下來的,多是不多,你就看我這一點心事吧。我多話也用不著勸你,你信我的話,拿了錢作盤纏回去,咱們就是好朋友。你不聽我的話,還是要流落在北京,各有各人的志氣,我也沒有你的法子。」 說畢,一言不發,坐著望了何樂有的臉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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