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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顧曲看奇人隨聲喝彩 驚寒憐知己寄字贈袍(3)


  賈叔遙道:「這一份錢歸井蘭芬出了。不但戲錢,連小費都是井蘭芬代付了。因為井蘭芬知道他為了自己犧牲得很大,又知道他沒錢,所以替他按日出戲價。這件事,實行也有半年來了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她也很有名了,還在乎這樣一個人來捧她嗎?」

  賈叔遙道:「這並不是她要人捧,因為那人非聽戲不可,既要聽戲,必定是當了東西,賣了東西,來湊乎這筆戲價。她很不忍再讓人家擔了這一種負擔聽,所以把錢預先代付了,卻讓人通知那人一聲,叫那人不要付戲價。」

  梁寒山笑道:「說了半天,你還沒有告訴我那人姓甚名誰?」

  賈叔遙道:「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,只知道他姓何,戲院子人都綽號他光棍。」

  梁寒山昂頭歎了口氣道:「只要有錢,愚蠢如李胖子,有人叫他掌櫃。若是沒錢,像這個姓何的,實實在在的大學生,倒會成了光棍。他又何曾沾了人家什麼呢?光則有之,棍卻未必吧?」

  賈叔遙道:「你和他這樣同情,我倒可以介紹介紹你和他見面,成為一個朋友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倒不必做朋友,人家不明其故,還會疑心我們別有用意。不如你再請我聽一回戲,讓我在戲院子看看他就行了。」

  賈叔遙道:「他也不過是一個直鼻子橫眼睛的人,那有什麼看得?」

  梁寒山道:「一個人捧角捧到這種程度,不能不算是個怪人了,我要看一看他究竟有什麼異乎常人之處沒有?在我們就可以說是好奇心重了。」

  賈叔遙道:「明天的戲不錯,井蘭芬反串小生,你可以看出她的本來面目來。我好久不聽戲了,明天陪你去一趟,你准到嗎?」

  梁寒山道:「我按了你約定的鐘點,准到。」

  賈叔遙笑道:「可是你到書局子裡去,不要說出來,一讓大家知道,又是一場討論。我很不願把我的事,當諸位談天的資料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那要什麼緊,我們想把事情讓人家當資料談去,還不能夠呢!而且你把這一條路子打通了,談料也正多啊。你不是說這一首詞,另外有用意嗎?這又是可談的了,可不可以讓我知道?」

  賈叔遙道:「這個我可以告訴你的。這首詞是我送給薛愛青看的。」

  梁寒山走過來,笑著拍了一拍他的肩膀道:「怪不得你離開了鳴鳳樓主,原來又找到了這樣好的一個朋友,這一位的美,倒有些合乎詩經上所說的碩人其傾的碩人,而且唱和做工,都不錯。」

  賈叔遙道:「不要胡說了,我們哪想做那種癩蛤蟆,和她交朋友。這不過因為我有兩次和我的朋友拜訪她,談到了飛霞的事,我的朋友極力和我一吹,說是她如何鍾情,每日不是作詩,就是填詞。她就笑著要我把一點稿子給她看,我就答應了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我不過知道她認識幾個字罷了,原來她還有這種本領。」

  賈叔遙道:「其實她也不見得懂,不過這是女子一種虛榮心的表現,以為她好文墨,比平常坤伶只認得幾個字又要高一籌,我們拿什麼詞章之類給她看,她總是點頭說好,你在表面上看去,也就不能疑心她不懂呢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這總也算是力爭上流,不能說她完全是虛榮心。這個人我倒想和她談一談,你能不能介紹一下?」

  賈叔遙道:「你不要忙啊。我們聽戲熬了兩三年的資格,也不過如此。你剛一聽說,就要認識這個,認識那個,那不太快了一點了嗎?」

  梁寒山一聽說,也就笑了。

  賈叔遙伸頭向玻璃窗外一看,梁家的聽差正在院子裡掃雪,原來掃乾淨的石板地上,又鋪上了一片白氈,雪又下起來了。因道:「明天要是不晴,就展期一天吧。因為舊式的戲園,十分的冷,怕你坐不住哩。我回去了,晚上再定局吧。」

  說畢,賈叔遙走了。

  到了次日,天色雖沒有晴,卻也沒有再下雪,街上的積雪,都讓打掃夫掃著堆在街道兩邊。下午的時候,梁寒山走到大門口來看看,只見雪胡同裡地上,正如在棉花堆中,辟了一條人行路。地上的土,先讓積雪潮潤了,掃過之後,風吹著一凍,猶如石板,正好走路。心想:且不問賈叔遙到不到,我一個人也去。不然這件事放在心裡不解決,也是不安的。這樣想著,馬上坐車到喜聲戲院去。進得戲園子,經過一條長夾道,瓦簷轉過來的旋風,刮著屋簷上的碎雪,向人身上亂飛亂撲,那陣割人肌膚的奇冷,簡直未可以言語來形容。掀開藍布門簾子走進池座,先就覺得裡面陰沉沉得霧氣騰騰,原來這陰沉沉的,是全戲園並不開設窗戶,只是池座一個大落地罩,光線不夠。霧沉沉的,是池座裡四圍塞閉,許多人在戲園子裡抽煙,呼吸著那不更換的空氣,醞釀成這種現狀。

  梁寒山一想,北京人對於藝術的賞鑒,是賽過任何人的,這樣的所在,能安心聽戲,已是不容易。最奇怪的,卻是這一班捧角家,朝於斯,夕於斯,可以在這地方聽上三四年,這種人不得神經衰弱病,不得肺病,不得一切傳染病,不能不說他身體,是特別的健康了。自己往常也到舊式戲園子來過,不像今日陰天這樣所受的感觸深。

  但是既來之,則安之,便走進池子去找座。偏是今日的戲不壞,池子前排,都坐滿了,找著看座兒的商量總說沒有。梁寒山一想,那就不必聽了,因問一個看座兒的道:「有位賈先生,你認識不認識?」

  那看座兒的道:「您問的賈二少爺嗎?他這兒有座。您又不早說,早說我就引您坐下了。這兒來,這兒來。」

  說時,他在前面走,就用手向梁寒山招著。一直引到前面第三排,正面找了一個位子,讓他坐下。他倒很奇怪,不知道這位子,何以空出來的。約摸等了半點鐘,本戲就上場了。

  第二場,就是那個井蘭芬所反串的小生主角,梁寒山正想著,那個用情專一的大學生,不知在哪裡,這就應該叫好了。等好一叫出來,我就要開始偵察……想到這裡,右耳邊突然一個喔字響將起來。梁寒山回頭看去,卻是一個戴了近視眼鏡的人,原來低了頭,這時突然將頭向上一沖,一個喔字,就在這時破空而出。那人倒也不過二十歲上下,臉上黃瘦黃瘦的,縮著身體,卷了一件大氅,將脖子都縮在裡頭。頭上戴了一頂毛繩帽子,將兩隻耳朵都把來遮住了,看那樣子,倒是極麻糊沒有什麼脾氣的人。賈叔遙說的那個捧角家,大概就是他了。

  正這樣想時,那人低了頭,喔!喔!又叫了兩聲。這樣一來,更證明了他是捧井蘭芬的那個何先生,便又仔細看了他一看。他身上那件大氅,袖口和腰身,都極其緊細,袖子猶如緊身襖一樣。本是毛織物的面子,那毛織物磨光了,就剩了一條一條兒的斜紋粗線,而且還有好幾處,磨得光滑滑的,猶如上了一層油漆一般。這樣的大衣,縛在身上,本來應該是很難受的,不過這位何先生倒是大衣領子上一陣一陣噓出白氣來,正是冷得厲害的光景。看那大衣裡,單薄薄的,不但沒有穿皮袍,簡直還沒有穿棉袍,微微露出一截小衫袖來,正是一件呢質的夾衣。這樣冷天,穿皮袍子還不能出風呢,何況還是夾袍子,怪不得他不能脫下大衣了。

  梁寒山正在奇異別人不怕冷,只覺自己兩隻腳板慢慢的有點麻酥,那一股冷氣,自下而上,越來越加緊,一直冷到膝蓋上來。一看著,偌大一個池座,只靠戲臺,有兩隻破舊鐵爐子,而且那煙囪直接就由兩廊穿出,並不見爐口上有一點紅光。不望爐子倒也罷,望了爐子,反覺一點暖氣俱無了。

  池子裡是這樣冷,梁寒山的大衣,又早脫給看座兒的收起來了,這時候要拿衣回來,也特顯得怕冷一點,只得安之若素。兩隻腳板,卻不住地在地下跳著,以便發生暖氣。他這樣冷不是?臺上的那位井蘭芬老闆,卻不住地看將過來。梁寒山一想,他為什麼老看我,難道我這樣怕冷,還現出了什麼寒酸樣子嗎?於是振作精神,且正襟危坐,但是自己雖然正襟危坐,井蘭芬還是看過來。自己心裡,不由得好笑起來,我這個人真是有些不自量,我一個生來的觀客,哪裡會引起臺上人的注意哩?人家是別有所寓呀!這樣想著,就不覺激動了一番陳腐的詩人敦厚之旨,眼睛只看臺上,並不再回顧並坐的何先生,以示無所用心於其間。

  正在裝麻糊的時候,一個看座兒的,走了過來,低了頭,一手掩了半邊嘴唇,輕聲對他道:「梁先生,賈二少爺來了。」

  梁寒山一抬頭,只見賈叔遙坐在並排的另一條凳上。中間只隔了一條一尺寬的人行路。梁寒山道:「你幾時來的,我怎樣一點不知道?」

  這時看座兒的,已走開了,賈叔遙向這邊側了身子,輕輕地笑道:「你是心不在焉。」

  他說完了這句,他又坐正了,就不容梁寒山從中辯駁。

  梁寒山也只好看戲,卻不說什麼。可是今天那位鳴鳳樓主金老闆出來了,賈叔遙並不叫好。不但不叫好,而且也不鼓掌,和從前聽戲的樣子,簡直不同了,因靠近身子問他道:「怎麼不叫好?」

  賈叔遙微笑道:「有了程度了,用不著做小孩子胡鬧了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不然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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