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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綺語難忘買書憐佛子 芳名重晤問字過詩家(4)


  梁寒山笑道:「要說起與咱家有緣無緣,我想你是一個最無緣的人了。我們談得這般有味,偏是你聽了,只覺得無聊,你說怪不怪?」

  陶達生笑道:「這話不對。你說我與佛家子弟無緣,你問一問百了師看,我們可是多年多月的老朋友呢!我們兩人不到一處則已,若是到了一處非談三四個鐘點不可。」

  百了聽他這樣說,心裡倒嚇了一跳,不要他糊裡糊塗的,無事不談,把和尚和他所談的話都說出來,那可糟了。便站起身來向梁寒山一合掌道:「暫且告辭,那天有工夫請到小廟去談談。」

  梁寒山笑道:「我是一定奉訪的,順便我也向和尚借幾部佛書看看。」

  那和尚也不多說話,笑嘻嘻的,搖擺著袖子而去。

  梁寒山一直送到大門口,只望著和尚從從容容而去。心想道:「這樣看起來,陶達生的話,是靠不住的了。你看這和尚安靜深沉,絕沒有一點年輕浮躁之氣,這不是有相當涵養的人,是勉強不過來的。陶達生說他喜歡說笑話,我想有德性的和尚,故意遊戲三昧,或者有之,若是一定說他是胸中不正,就是有意犯這種綺戒,那也未免小看了這和尚了,我是久想結個方外之交,總是不得其人,不料原是鬧著玩,倒反而認識了這個百了和尚。人生交朋友,也和求其他的事情一樣,要打算結交這個人,總是碰不了頭。甚至老遠地相約著到一處來,都會失之交臂。緣分的這個緣字,我們不能不相信了。」

  梁寒山如此這一想,覺得和尚完全是好人。不過陶達生又說過,這和尚曾和他一同在東安市場買過春畫,這話多少有些根據,不能完全向壁虛造,哪一天有工夫,倒要把這事來證實一下。

  這天他如此想著,過了兩天因得這半天工夫,就特意跑到東安市場去調查這一件事。各書鋪子裡,當然是不便去問,也就沿著各處的書攤子,一所一所看了去,打算在無意之中,看有這種買好書好畫的人沒有。但是仔細觀察的結果,並沒有這種人。就是陶達生說的那個書攤子,那攤子邊站了兩個賣書的,也極其規矩,這樣一來,又覺陶達生的話,是不可靠的了。

  於是把做偵探的心事丟開,且在書攤子上來找一找書看,看了兩家攤子,看到第三家攤子上,只見一個斑白頭髮的老先生,身上穿了一件深灰布老毛皮袍,袖口小得縛住了手腕,一望而知是十年前的衣服。皮袍上罩了一件粗呢的夾臥龍袋,那呢子平一塊,毛一塊,手肘下有一大塊都麻了花兒了。他頭上戴了一頂烏緞子瓜皮,光燦燦的。光不是緞子光,乃是帽子上的油漬光。鼻樑上架了一副銅架老花眼鏡。那眼鏡是舊式的,兩隻腳絕像油龍蝦的兩隻大鉗子,左右環抱,釘住了老先生的太陽穴。這老先生一隻手拿了大紅呢子風帽,一手在攤子上翻動一本書,只管翻,大有愛不忍釋之勢。

  梁寒山一看,卻是一本《晚晴唐詩鈔》。梁寒山認得這位老先生,乃是著名的詩家金繼淵先生。他的詩是義山學社,是非常老練典則的。自己雖然愛晚唐,可是看了他的大作,也不能不佩服他的工夫老到。從前曾經朋友介紹,和他見過兩面,所以認識他,本想上前招呼,無奈金先生翻書翻得入神,目不斜視,叫人沒有法子去招呼,那書攤子上的人,看見他翻得頭都不肯抬起來,便道:「老先生,你要不要呢?便宜點,你出三塊五就拿去吧。」

  金繼淵抬起頭,放下書,望了一望笑道:「實在太多一點,平常你也不過買兩塊錢罷了。」

  賣書的道:「三塊五,少一個也不賣。」

  說時,他就在金繼淵手上接過書去,放在書架上。梁寒山一看,不過是八本一函的線裝木版書,要這些錢,實在是多了。看他因老先生看得厲害就奇貨可居起來,心裡倒有些不服。便取下帽子和老人一點頭道:「金老先生,久違了。」

  金繼淵對梁寒山望了一望,兩手向額上一拉眼鏡腿,取下眼鏡,伸頭看了看梁寒山,口裡哦了兩聲,帶點著頭,梁寒山道:「老先生不認得我嗎?我姓梁……」

  金繼淵手抱著眼鏡,連連拱揖道:「想起來了,想起來了,真是好久不見。最近有什麼得意的大作出版沒有?」

  梁寒山笑道:「我們是混飯吃,有什麼得意不得意。哪裡像老先生著作等身,藏之名山,留之後世,傳之其人呢?」

  金繼淵笑道:「捨下離此不遠,同到捨下一談,如何?」

  梁寒山正想和這位老先生討教,金繼淵既然相請,落得答應,便連連點頭,說是可以奉陪。於是他就隨著老先生一路出了市場門。

  梁寒山早已聞名,這位金老先生,是個節儉大家,輕易卻不肯坐車的。無論晴雨風雪,他總是步行,這就用不著強人所難,不要開口叫車。於是陪著他說話,慢慢地跟了他走。

  到了他家裡,不過是一幢小小的四合院子,靠南三間矮屋,便是金先生書房與客廳,一個混合的所在。他把梁寒山引到客廳裡來,已是三九天了,東犄角所還列著一張長形的藤桌,一把籐椅,椅子圈都破了好幾個窟窿,椅子上墊了一張小狗皮毯子,毛都沒有了。金先生倒以為這是張安樂椅,就讓梁寒山在那安樂椅子上坐了。梁寒山覺得盛情不可卻,就坐下。一看這桌上,只有擺著硯臺和筆筒的地方,有一尺見方的空所,其餘便重重疊疊,堆了大小厚薄的書本,此外便是講義冊子,學生課卷,應用的稿件,以及來往的信劄,亂蓬蓬的,找不著一點頭緒。

  金繼淵對客廳外面叫了沏茶,可是沒有誰答應,梁寒山道:「我們不客氣,老先生用不著費事。」

  金繼淵總覺著茶都不遞一杯,過意不去,只得自己跑了出去,過了許久許久,才有一個黃瘦面孔的老媽子,拿了兩個茶杯,雙手捧著茶壺把茶壺嘴,一扭一扭地來了。她將茶杯茶壺放在桌上,斟上了一杯茶,雙手捧著放到梁寒山面前去,還笑著露了黃板牙,叫了一聲你嘗嘗。在她以為這是很客氣,然而梁寒山倒不免為之打了一個寒噤。

  當時因坐在桌子邊,就不免看到桌上的文件。因見硯臺底下,斜壓著一封信,信的下款,有張梅仙三個字,不禁失聲問道:「金先生,這個張女士是很會作詩的那個女士嗎?」

  金繼淵道:「也不能算很會,不過言之成理罷了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大概她也是金先生的高足吧?金先生教了好幾年大學的書,像這樣掃眉才子的學生,一定很多。」

  金繼淵用手理了一理鬍子就笑道:「有是有幾個,但是也不見得有什麼很高的程度。這張女士,她現在不是學生,一樣的為人師了。因和我舊有師生之誼,所以還不斷的有書信往來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張女士現時在些什麼地方教書?」

  金繼淵道:「扶秀、博愛、成仁這幾個學校,都有她的鐘點。其實她的意思,倒不想教上許多。哎!像我一樣,當教書匠,是個苦事,本來所得有限,又是論鐘點算的,你不多教幾點鐘,那怎麼辦?可是教書教多了,都是替旁人預備的,自己想要研究要看的書,還是不能如願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金先生所教的,正是金先生所研究的,自己的學問,得有傳人,最是痛快的事。所謂得天下賢才而教育之,一樂也。」

  金繼淵昂了昂頭微擺鬍子道:「難言之矣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這有什麼難言之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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