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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第八回 綺語難忘買書憐佛子 芳名重晤問字過詩家(5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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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提到這裏,金繼淵就談到現在的學生如何不肯讀書,程度又是如何低。又談到國文一道,學生怎樣不屑于研究,自己親眼看到,有許多大學生,竟不能寫一封平常通順的家信,這一談下去,足有半個鐘頭,他未曾問斷。 梁寒山正想借著老先生口裏,探一探這位張女士的人品學問,以及年齡籍貫。偏是他越談越遠,教人沒有法子往上面談。直至他把話談完了。梁寒山道:「現在學生的情形,果然如此,不過也有例外,譬如這位張女士就不是這樣了。」 金繼淵道:「倒有幾個人,不過這真是沙裏淘金了。女子能自成一家,倒也代有其人。而且成名也很容易,這就由於一來女子容易惹人注意,二來從前女子識字的少,能讀書已經了不得,能作文章,更是容易傳名了。袁子才從前也曾大收女弟子,他還有一本女弟子詩,其實那些詩,不盡可靠,有好些詩,都是袁子才代做的。」 梁寒山以為好容易談得上題了,偏是他又提上了袁子才。人家既然談起來了,又不便置之不理,只好隨聲敷衍。這一敷衍,金繼淵又談到袁子才的詩,又談到王漁陽的神韻一派,沈歸愚的格律一派,到後來索性談了兩個鐘點,全是二百年前的事。一直到天色快黑,梁寒山才起身告辭而去。 當天晚上,又添了一番心事。對這位張女士,從前雖有天涯沿路訪斯人的感想,事過境遷,也就算了。不料無意之中,在金老先生那裏又得著了她的消息,她居然還在北京,這竟用不著天涯沿路,真個是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不能不算一樁奇遇。自己也不解是何緣故,心裏老放這事不下,由書局裏回來,已經有十二點鐘了。 一直進了書房,扭明瞭電燈,在寫字臺抽斗裏,將信箋匣子取出,找了兩張潔白的信箋,放在一邊,打開墨盒,提桌上的筆,蘸了墨,就在一張信紙上寫:梅仙女士文鑒。只寫了這六個字,心裏就躊躇起來,這信怎樣寫呢?寫得樸實點,或者是寫得華麗一點。若寫得樸實一點,怕自己的才情,一點表露不出來,梅仙女士豈不要笑從前錯賞識了,原來是個銀樣鑞槍頭。要寫得華麗些,又怕不莊重,讓人家說是失了以文會友的原意。想到這裏,把剛才進屋那一鼓作氣的興味,完全減少了。索性放下了筆,就在屋裏踱了幾步。剛一開步,覺得身上有點周轉不靈,低頭一看,自己不由好笑起來,原來回家以後,一心念著寫信,卻忘了脫大衣。只一擺衫袖,蔔通一聲,一樣東西落在地板上,再低頭一看,卻是闊邊昵帽,也是回來之後,未曾取下,還戴在頭上的。心想:這樣寫信,真成了個心無二用了。踱著想了一會,覺得自己未免庸人自擾。哪一個禮拜,也短不了給生朋友去一兩封信,從來就未曾有這樣躊躇過,何以今天給一個女朋友去一封信,就是這樣考慮。給朋友去信,乾脆去信就是了,又何必這樣心神不定呢?管他是男子是女子,我就照著平常回朋友的信,給她去一封信就是了。這樣想著,便又複身提筆寫起信來。那信是: 梅仙女士文鑒: 春暮承賜大作,如珊瑚之網,遍獲珠玉,徘徊展誦,固不厭百回讀也,乃以文債冗集,檢點羈遲,名山之作,竟束高閣。心中慚疚,莫可言宣。事後欲道歉仄,又苦鴻鯉之無由。每憶隨園詩話中天涯沿路訪斯人之句,竊引以自況焉。頃者,偶訪尊師繼淵丈,得悉女士人群一鶴,猶在春明,敢忘形外之嫌,一通傾仰之意。梅以仙稱自非凡品,女士超然塵外之人,對僕陳此寸箋,或不責其唐突歟?歲雲暮矣,雪意滿天,紅爐煮茗之間,鳥幾吹黎之夜,應獲新詩不少,如不記前愆,見示佳葉,自當早日付梓,公諸同好也。特達微忱,敬候好音。 梁寒山頓首 梁寒山從從容容地寫,從頭至尾,看了一遍,大體還屬穩妥大方,那張女士看見,縱然置之不理,卻也未必見怪,便決定了照發,據金繼淵說,她在扶秀幾個中學教書,直接寄信到扶秀中學,必然可以收到的。這樣決定了,馬上就寫了一個信封,貼好郵票,便放在抽屜裏。次日早上起來漱洗之後,什麼事也不辦,揣了這封信就出門。他心裏想著,叫聽差送,或者扔在郵筒子裏,都靠不住,只有親到郵務局去,在自己一方面,才算盡了責。至於這一封信投到那邊學校去,張女士是否可以收到,那只好聽之於天。好在家中到郵務局也不遠,穿過兩個胡同就到了,早上起來無事,親自送去,借了這個機會,運動運動,也是好的。於是一人很高興地便到郵務局跑了一趟。信去之後,逆料第一日是不會有回信的,到了次日下午,並不見信。心想著,平常信本是到得慢的。設若她接了信之後,又遲兩個鐘頭,回的信,或者也扔在郵筒子裏,那就時間更遲了,或慢到今天下午,也未可知,於是又放過去了。可是這一整天,還是未到信,信是自己投到郵務局去的,當然不會有錯,郵務局決沒有沒不到之理。投到扶秀學校,她也不能不收到,她收到了不回信,就是一笑置之了。自己一腔熱血,要和這位女詩人訂個文字之交,究竟有些突兀。一個女子,自然和一個男子不同。男子們文字唱和,盡可不必認識,就訂交起來,女子可不然,其中劃著一道禮教的鴻溝呢,那麼,自己這一棋是枉下了。梁寒山這樣一想,把天涯沿路訪斯人的一種觀念,就完全打消,也就不把那一封信置之念中了。 過了兩天,有一日下午,自外面回家,只見自己的寫字臺上,用銅尺壓住了一封信。那信的下款,印著紅字,正是私立扶秀中學一行字,立刻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,好像腔子裏的血,蕩漾了一下。拿起這紙,連忙取把剪紙的剪子在手,怕傷了裏面的信紙,慢慢地剪了信封口,抽出裏面信紙,是一張學校的八行啟事箋,那信道: 寒山先生文鑒: 大示敬悉,前寄拙作數首,意在就正高明,硯田冗苦,久已忘之矣。來書殷殷,複提舊事,足見虛懷若谷,惟梅對詞章,一知半解,不敢當耳。日與頑童為伍,絕未一作韻語,無足呈者,俟他日有暇,再當錄一二拙作請教也。特此奉複,不盡一一。 張梅仙敬白 梁寒山接信到手,匆匆地就看一遍。看得太快了,書中究竟說的是些什麼,並沒有看出來,於是從頭至尾,把信又仔細看了一遍。看過之後,這才看出人家這一封信,竟十分客氣,雖不曾說可以訂個文字之交,然而並不限定只有一次通信的了,心裏感覺得高興,把那信依然放到信封裏,順手就插在衣袋裏。覺得從前所猜男女間劃了一道禮教的鴻溝,那是自己神經過敏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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