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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淒怨十闋詞斯人有跡 風流一席話和尚多情(1)


  梁寒山要由公園回去,剛上回廊就碰到賈叔遙,他穿了一件皮大氅,慢慢地向裏走,一見之下,就先笑道:「好極了,碰得正合式,我有一個闋詞請你給我斟酌一下。」

  說時,便在大衣袋裏掏出一張紙,遞給梁寒山看。梁寒山道:「這真是德不孤了,怎麼我冒冷來遊公園,你也冒冷來遊公園。」

  一面說一面看那稿紙,詞牌名乃是《鳳凰臺上憶吹簫》。因道:「你還未忘情于金飛霞嗎?」

  賈叔遙道:「你還沒有看內容,怎樣就知道是為金飛霞而作呢?」

  梁寒山道:「她不是叫鳳簫樓主嗎?她現在名花有主不唱了,戲園子就成了鳳去台空,你現在用了這個《鳳凰臺上憶吹簫》的詞牌名,你不是說她,說誰呢?」

  賈叔遙笑道:「對是對了,但是我填這一闋詞,並不是怨恨之作,她送了我一張相片,我想把這闋詞寫在上面。填得太壞,要不得,不過意思是有的。希望你根據我的意思,給我改上一改,現在你先別忙看。」

  說著拿了那稿子,便塞他袋裏。梁寒山道:「你為什麼跑到這裏來?知道我在這裏,特意趕了來嗎?」

  賈叔遙道:「那倒不是,我也是感覺得心裏煩躁,就到這裏來的。大概你也是煩躁之一了。」

  梁寒山一笑,不說什麼。

  賈叔遙原是向公園裏走的,半路上遇到了他,不覺掉轉身來和他說話,一面說一面走,竟走到大門口,而且一直出了大門。梁寒山回家向西走,他是要向東走的,這才醒悟過來,笑道:「我是進公園的,怎麼跑出來了?」

  梁寒山道:「我們是一對喪魂失魄的朋友,所以才如此啊。」

  於是二人一笑而別。

  梁寒山回到家裏去,將賈叔遙的詞拿出來看一看,意思也說得過去,不過字的四聲,有點不大妥當,便在書架上拿了一本詞律,給他校對校對。一翻書,書裏掉出一片壓幹的杜鵑花瓣來,看了這一朵幹花,就想起來了。原是本年四五月裏,作了幾首杜鵑詞,隨便登在文藝月刊的空白地方。書發行以後,來了一封無名信,信裏說,知先生愛杜鵑花,今以所有者,分一朵相贈,不敢望謝。今有數闋詞,願先生代為正之。改正以後,登之貴雜誌,某即領教矣。信大約是這樣說,那幾闋詞,也在信裏,可是正要看,因為來了客,就夾這幾本詞律裏,以後忘記了。光陰易過,今日才重翻此案,真對不住這風塵中一個不相識的文字之交了。於是將杜鵑花瓣先拿開,將書本提在手裏抖了幾抖,果然抖出一封信來。抽出信囊裏的紙,信已沒有了,只有朱絲格寫的一張稿子。開首便是兩闋《菩薩蠻》,那詞道:

  今年又算輕離別,茜窗冷落梨花月。花氣襲朝眠,一天楊柳煙。休將歸燕問,問也無音信,爭不憶江南?鶯花三月三。

  東風又綠庭前樹,消磨一半青春去。春那解消磨,人把春誤過。若有陽春腳,願把紅絲縛。縛也是空留,紅顏不白頭。

  把這兩闋詞從頭一念,不覺先詫異起來,怎麼叫我改,我未必做得有他這樣好。不過看這字跡,非常地秀媚,不像是個男子寫的字,詞的口氣,也近於閨閣。他覺得有味了,便坐在沙發椅上,向下慢慢地細看。下面乃是一闋《採桑子》,並注著:中央公園四宜軒前看杏花偶感。第二闋未注,是《南歌子》。那詞是:

  十年寒食天涯慣。細雨寒沙,淺水明霞,又向天涯看杏花。寒園猶少春風意,古堞鳴笳,廢殿棲鴉,荊棘銅駝帝子家。

  細雨蕭窗冷,孤燈夜坐遲,一絲幽怨沒人知,猶自焚香起讀納蘭詞。花月心期誤,江潮信息稀,落花簾外已成泥,不似去年燕子尚南歸。

  看到這裏。情不自禁地贊了一聲好。這種口吻,完全是個女子了。看到詞胎息渾厚,決不是平常人填詞,湊乎成功的。女子之中,有填得這樣好詞的,真是不多見。轉身一想,不要傻了,詞人之詞,總是纖豔的,怎樣就斷定這人是女子呢?不過這人筆調這樣秀娟流利,是個聰明之作,就不是女子,也是個灑脫之士,值得和他交個朋友,可惜自己把這信置之未複,把這朋友失之交臂了。於是接著往下看,是兩闋《憶江南》。

  飛不起,一縷枕邊魂。昨夜曾經江上路,歸來猶帶水雲痕,今夜料難行。

  愁不寐,殘月又沉西。涼到雀屏銀燭暗,夢回雞塞玉繩低,風裏夜烏啼。

  這詞裏滿是離愁別緒,而且像離家很遠,這人的境遇,或者很可憐。以上六闋詞,是一張紙謄的,字跡倒還端正。此外又是一張朱絲格,共是四闋詞,一闋是《如夢令》,三闋是《浣溪沙》。那詞是:

  空把玉蕭頻弄,寒夜迢迢誰共,只有素心梅,紙賬銅瓶相供。相供相供,伴作一窗幽夢。

  愛學梅花作淡裝,一春半是素衣裳,自然眉樣慢商量。一點閒愁如止水,三分詩意隔橫塘,不嫌孤獨立斜陽。

  蠶已三眠柳二眠,等閒又過晚春天,惜花怕到落花前。蕉葉卷心如宿醉,蓮花隔世味枯禪,吟成寄與阿誰邊。

  欲作家書轉又休,又蛾緘翠漾春愁,支頤忽墮玉搔頭。夕照半樓人獨坐,落花幾點雨初收,倚窗底事不腸柔?

  這一張紙卻寫得很潦草,尤其是最後三闋,一個字連著一個字寫下去。其中有幾句,還是塗改了的。這分明是給信的時候,匆匆填的,那意思是要把寄來的詞,一共湊成十闋。這又可見這人的才思敏捷了。在最後三闋詞裏,是真情的流露,不啻赤裸裸表現是個女子。所謂「一春半是素衣裳,自然眉樣慢商量」,所謂「支頤忽墮玉搔頭」,這都是女子的神氣。若是真有這樣一個女子,不但願和她為文字之交,而且大可逢人說項,將她鼓吹一番了。想到這裏,就把這十闋詞,從頭高吟一遍。

  梁寒山住的這地方,是一所小跨院,只有兩明一暗的三間小屋,為讀書賣文之處,與家中人卻是隔絕的。院子裏原有一架紫藤花,兩株海棠,這樣冬天,都成了枯乾。寒風忽然吹起,拂著枯條,作那種嗚咽的聲音,越顯得這地方枯寂。所以他一人在屋子裏獨坐高吟,卻沒有人來理會。將詞高吟多遍,都快要讀熟了,忽然想起一件事,記得上海有家雜誌社的編輯,很有文名,有一個女子和他通信,由討論文字討論得成為文字之交。成了文字之交,這編輯先生還想進一步去發生戀愛。那女子來信,字裏行間,倒也不拒絕,只是總不肯見面。把這位先生急得像熱石上螞蟻一般,不知道怎樣是好?到了最後,他實在忍無可忍了,就將自己親手抄的詩稿,和自己最近所照的一張相片,用雙掛號寄給了那個女友,請她務必回一封信,約一個時候見面。若是不見面,自己一定就會因此生病急死。不料這信去後,一天兩天,三四天,始終不見那女子有回信來。一直過了一個禮拜,依舊不見那人回信,他方急得要死。又過了幾天,再寫一封信去永訣,那人才回了一封信,說他是個男子,以前的信,都是開玩笑的。這位編輯初還不信,後來調查屬實,弄成一個大笑話。從此以後,當編輯先生的對女投稿家,都不敢枉攀朋友。縱然知道真是個女子,也不敢冒昧和人家通信,以免萬一之差。

  想到這裏,心裏冷淡了許多。但是這十闋詞,悽楚婉轉,倒也念之有味。尤其是那《南歌子》的下半闋「花月心期誤,江潮信息稀。落花簾外已成泥,不似去年燕子尚南歸。」

  不由得就牢牢記在心上,脫口就可吟了出來。從前袁子才看了旅館裏的題壁詩,有天涯沿路訪斯人之句,有感於中,文字動人,真也古今一轍。可惜這個人好像是個女子,故意去尋她,有一點嫌疑。若斷定是個男子,我倒可以在報上登一則小廣告,約他談一談了。梁寒山只管這樣想,把賈叔遙托他改詞的事,都完全忘記了。及至醒悟過來,屋子裏已經漆黑,天早已晚了。這才扭著電燈,將詞稿收起,吃過晚飯,到書局子去上班。

  賈叔遙一見面,就問詞填得怎樣?梁寒山原是一個字未曾改正,可又不能這樣對人說,頓了一頓,便笑道:「很好很好。」

  賈叔遙道:「我看你根本上就沒有看。無論如何,我是一個初填詞的人,會好到哪裏去呢?」

  梁寒山道:「雖然有一兩個字欠妥,那是小疵,無甚關係,明天我和你斟酌一下子吧。也許點金成鐵,將原作改得太糟,那可不能怪我了。」

  賈叔遙道:「阿彌陀佛,你會比我糟,這可不成話了。」

  梁寒山笑道:「你怎樣念起佛來,不是不相信佛的嗎?」

  賈叔遙道:「我並不是不相信佛,不過覺得不容易懂罷了。不久我還托一個居士,給我寫一篇金剛經呢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你提這個居士,我知道了,他要寫三千篇金剛經送人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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