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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淒怨十闋詞斯人有跡 風流一席話和尚多情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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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們的同事唐國模,正也是個好佛的人,便插嘴道:「這居士叫靜方的嗎?他的字是寫得好。我在朋友家裡,看見過他寫的經。人家裱成了小中堂。那經後面,除了注著年月日之外,並寫了第一千九百多號,我看了很是納悶,這樣一說,我倒明白了,原來他是要寫滿三千號。這人寫了一千九百多號,就是三天寫一幅,也有十八九年的成績了,總算有毅力的人。」 賈叔遙道:「一個人既然學佛,乾脆出家就是了,為什麼做一生的居士哩?」 梁寒山道:「那大概是堂上有雙親,或者有其他不得已的關係。」 賈叔遙道:「可是我說句口過的話,也可在財政部交通部鹽務署都有差事。許多闊人,也願意和他談佛學。他是為了官才老當居士哩?還是為當了居士,就得著這些差事呢?做居士的人,應當兼許多掛名差事嗎?」 梁寒山道:「唉!這個年頭兒,哪一界求全才也難,我們只好退一步論人,哪裡可以看得這樣死呢?做居士的人,本沒有出家,只要居心端正,兼一點掛名差事,是大有可原的。多少出了家的人,還無法無天呢!」 唐國模道:「寒山兄認得這人嗎?給我弄一張字好不好?」 梁寒山道:「我認是不認得,總可以間接托人求得的。」 唐國模道:「可惜。今年逛廠甸,有人臨趙松雪的一幅金剛經吊屏,我沒有買來。」 寒山聽了這話,忽然一拍桌子道:「哦!有了,我記起來了。」 人家見他這樣,都莫名其妙,可是他卻十分得意。原來他雖在書局裡辦事,心裡可記掛著今天翻出來的那十闋詞,究竟是個什麼人呢?仿佛又記得「古堞鳴笳,廢殿棲鴉,荊棘銅駝帝子家。」 在哪裡看過這三句詞。現在一提到廠甸,想起今年新春在那裡書市上,曾買到一本油印小冊子,叫做《詠梅詞》,其中確有這樣三句詞,回去一定要對上一對,若是對了,就可以斷定這是個女子。因為那上面有許多詞言明瞭作者是個女子呢。大家問他時,他卻笑著說想起一件小事,含糊的就遮掩過去了。 在書局裡下了班,到了家裡,首先就到書架子上把零碎的小冊子,一本一本,都清理了一會子。清理了一個多鐘頭,鬧得頭昏腦發燒,居然把這一本小冊子尋到了。把這本詞從頭至尾,細細一看,除了最後那三闋《浣溪沙》而外,其餘的都謄印在上面。書的前面,也有一段小序,中間有幾句說,或蘭閨夜靜,繡榻天長,背燈尋夢,拈帶微吟,偶有悠悠不盡之思,都作淒迷難遣之句。吟固無聊,棄之可惜。又有幾句說,明知工愁善病,非今日女子應有之思。而不求自來,實亦非我故作懊儂之句。最後幾句說,由是油印數十份,分贈同窗之友,藉留鴻爪之緣。不必災梨禍棗,而亦終勝調脂弄粉也。由這些話上面看去,這人豈不是一個女子?那序後面,記著年月日,張梅仙序。在詞的開宗明義之處,也是署著梅仙二字。梁寒山考據考到這裡,總算把這事考了個水落石出。不過看那藉留鴻爪之一句,倒好像她是已經畢業的學生,離開學校回家了。真個要一訪斯人,恐怕到不免像袁子才,勢成天涯沿路了。 想到這裡,抬頭一看,壁鐘已過兩點,自己這種舉動,未免近於無聊,也就熄燈就寢。 次日醒來,已經是上午十點鐘以後了。吃過午飯,正打算出去,卻有朋友陶達生來了。梁寒山笑道:「你倒來得巧,我正有件事要托你。」 陶達生道:「你不說,我就知道了,你托我好幾回了,要弄一張佛像。我真對不住,忙得把件事忘了。其實很容易的。」 梁寒山道:「佛像我不要了。現在我聽說有一個靜方居士,能寫金剛經的吊屏送人,我想托你給我找兩份。據說字寫得非常之好。」 陶達生道:「字好不好,我是不知道,不過求他寫字的人,倒是不少。那很容易,隨便哪一天我遇到他一說就成。像你們負有文學名譽的人,只要對他一提,他就十分樂意,作和尚的人,就是愛和有名的人物來往。那還用得著什麼求不求?」 梁寒山道:「你不是說可以給我介紹和靈慧和尚作朋友嗎?什麼時候實行?」 陶達生笑道:「你要是願意交一個有趣的人作朋友,還是百了和尚好。這和尚一肚子佛學,可又九流三教,無所不知,和他談個一兩回,你真摸不著他是怎樣一個人物。」 梁寒山笑道:「你不是說偷看《金瓶梅》的那個和尚嗎?」 陶達生笑著點了點頭道:「是他。可是他不過愛鬧著玩,其實倒不是個花和尚。」 梁寒山道:「花和尚要什麼緊,能參歡喜禪,才會悟到色即是空啦。南邊有處地方是觀世音菩薩的大本營,那裡的出家人,總是乾淨的了,可是據我一個知道內幕的朋友說,那些和尚,只要一過開廟之期,大批的到上海去打野雞。害了花柳病,亂打六零六。有一個醫生,專門給和尚打六零六倒發了財。又像小說上,夜壺煨肉的那一段笑話,我們看著,是不過笑話而已。可是我的朋友真碰到過一回,那和尚還是用敬佛的檀香去煨的,你說這事是多麼褻瀆佛教。」 陶達生笑道:「你既然知道和尚是怎樣壞的人,為什麼你倒喜歡佛教?」 梁寒山道:「惟其我喜歡學佛,我才恨這些不成材料的和尚。」 陶達生搖手道:「那算了。我說的那百了和尚,還則罷了。那慧靈和尚就有點多情,夠得上不成材料。介紹和你一見面,你若作起文章一罵他們,那可糟了。」 梁寒山道:「你若介紹我認識了他,好歹是個朋友,我哪有罵他之理。」 陶達生想了一想,笑道:「我還是介紹和百了先見面吧。那人倒是很隨便,今天下午沒事,我找著了他,先和他約一個日子。二次我們就一路去。」 梁寒山道:「就是到我這裡來也不要緊。我什麼也不忌諱,就是和尚進門,也當平常人一般看待。」 陶達生笑道:「那更好了。那百了和尚喜歡吃稻香村的點心,你只要預備一點好點心,他一吃之後,除了把佛學裡的奧妙之處,願意告訴你而外,南北幾十省,他都走遍了。他要把所經過地方的山水人情風俗談上一談,就都很有味。」 梁寒山道:「好,你先去約一約。我要認識和尚,倒不一定要跟去學佛,只要找一所好廟,能在廟裡借幾間屋子裡讀書作文,就算達到了目的。」 陶達生道:「這是很容易的事,一定可以辦到,今天下午,我本要到南城去的,順便我就到太清寺去走一趟,看看百了和尚在廟裡沒有?」 梁寒山道:「你若是去,你就告訴他,我這裡言情小說很多,要葷些的,像《金瓶梅》一樣的也有。」 陶達生聽說,也笑了。坐談了一會,他就別了梁寒山而去。 這一天晚上,陶達生放下許多事,都沒有辦,就到太清寺去,這裡是一條冷胡同,由東到西,不過兩盞電燈,昏黃的燈光裡,照著廟門,雙扉堅閉了一列圍牆,靜沉沉的,也不見一點人影。倒是一陣檀香的氣味,在半空裡蕩漾,接著卜蔔的一陣木魚聲音,隱約可聽,人在這種空氣裡,自然會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想。抬頭看看天上,那一鉤如玉的新月,正斜掛著,做那窺人的樣子,在那枯槁枝的冬樹上。 陶達生在月光地裡,走上前敲一敲門。半晌有人在門裡問了一聲誰。陶達生道:「我姓陶,會百了師的。」 那人道:「哦!是陶先生。」 說著話自己開了門。門洞子裡,電燈並沒有亮,只有個懸在梁上大團燈籠裡麵點著一支蠟。陶達生看見,燭光下映著那一副有紅似白的小面孔,正是那十四歲的小和尚是空,走進來問道:「外面沒有佛事吧?百了師在家嗎?」 是空道:「有佛事,都不相干,用不著百了師去的。他現在在禪堂看經。」 陶達生道:「我自到他那裡去,你不要作聲。」 是空因為他們是熟的朋友,果然他就不作聲,讓他一人進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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