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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第三回 失寵作良圖幫閒早約 輟歌惜小別快睹先臨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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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少卿道:「我也知道是很好的事情。可是到了那個時候,沒有人捧場,那怎麼辦呢?」 張景文笑道:「梅老闆,你別繞著彎兒說話,乾脆,你叫我捧場。這一點兒小應酬,全交給我,准辦得了,你們告訴老頭子沒有?」 梅月卿知道她父子兩人捧角,是毫不避諱的,便道:「因這事我們還沒有決定,所以也沒有對將軍說。」 張景文笑道:「你們真傻,有這樣的事,不先對他說,倒先對我說。其實不管成不成,只要對他說了,他就和你先拿三分主意。一拿主意,那就好了,他先得給錢。這兩天天津房錢收齊了,剛剛解來,老頭子手上,有的是錢,何不就趁這個機會去和他弄幾文?老頭子別的錢不肯花,你們這樣的人去說話,他總得應酬的。」 梅月卿笑道:「二爺,這可是你說的。」 張景文道:「是我說的,那要什麼緊?老頭子捧一輩子的角,花一輩子的冤錢,當一輩子的冤桶。可是當一輩子的冤桶,他還是樂意的。」 梅月卿道:「照二爺這樣說,二爺是不會花冤錢,不肯當冤桶的了。」 張景文道:「那沒準兒,自己覺得很值不是?別人就可說你冤大了。」 梅少卿笑道:「二爺說話,是想到什麼,就說什麼,現在連自己也說起來了。」 張景文道:「我這全是實話,可是你別多心。我們這樣好的交情,只要能幫忙,總是幫忙,還談到什麼冤不冤?你別以為我先說這話,是怕花錢啦。」 梅少卿笑道:「二爺這說來說去,我簡直沒有什麼可說的了。那麼,依照你的話,我們就搭坤音社的班了。」 張景文道:「那也別忙,讓我去找一找金飛霞,看她是不是上哈爾濱。她要是沒有要走的話,一個班裏,決不能容兩個台柱,那就別提了。」 梅月卿道:「二爺若是肯辛苦一趟,那是最好不過的事。因為二爺是事外之人,隨便和她們說話,她們是不疑心的。」 張景文道:「我和她家裏,雖沒有什麼交情,認識是認識的,這幾句不相干的話,一定可以問得出來。問明瞭,我就回你們的話。明天晚上,准有回信。」 梅月卿聽了,先就道了幾聲謝,又請張景文到床上躺著,給他燒了兩口煙,張景文很高興地回家去了。 到了次日,吃過早點,趁金飛霞沒有上戲館子的時候,就到金家去了。金飛霞的父親,穿了一件灰綢長袍,大大的長長的袖子,左胳膊垂將下來,看不見手。右手拿了兩個核桃,只管搓著。他昂了頭,正在大門外張望。看見一輛汽車來了,就向旁邊一閃。張景文下了車,金老頭就躬身向前作了個揖,把手舉了舉,操著一口津音道:「二爺,你好,好久我不見你了。」 張景文道:「飛霞在家嗎?」 金老頭連連點頭道:「在家,在家!請進來坐。」 於是手裏搓著核桃,在前面引路,將張景文引了進去。金飛霞拿了手抄的小本子坐在門邊,就著亮念戲詞。一見張景文,便站將起來,笑道:「什麼風把二爺吹來了?」 說時,放下抄本,就叫人張羅茶水。金老頭昂了頭,擺著大袖子,已避到一邊去了。 張景文道:「我聽說你要上哈爾濱了,所以特意來看看你。」 金飛霞道:「你別聽外面人胡說。我在這兒唱得好好的,又上哪裏去?」 張景文笑道:「我聽說宋三爺在奉天很闊,現在也到哈爾濱去了。」 金飛霞掀唇一笑,露出一粒金牙,接上瞟了張景文一眼道:「你這話我不大懂。哪個宋三爺?」 張景文笑道:「我們也是朋友,在一塊,聽過戲,他的事你以為我不知道麼?」 金飛霞道:「認識我們倒是認識的。你以為我靠他捧我,我就上哈爾濱嗎?我走是得走一趟,是到天津看我母親去。」 張景文捧角,雖然是朝三暮四,但是他捧誰的時候,就專門捧誰,不捧第二個人,他並不需要和金飛霞接近。當時他證明金飛霞不上哈爾濱,責任已了,也不多耽擱,就告辭走了。 金老頭見客已行,卻慢慢地走進來,一個咕嚕著上腔道:「這小子總不來,來了就走,不知道幹啥。」 金飛霞坐著自看他的戲詞,不理會他。金老頭道:「這小舅子,有錢就望梅少卿身上花,花光了,才跑咱這裏來。」 金飛霞忍不住了,這才放下本子,板著臉道:「你這可像人話?越老越糊塗了。」 金老頭將眼睛一橫,伸著拳頭,蔔通的在桌上捶了一下,一面嚷將起來道:「我……娘,我怎麼越老越糊塗了?我是叫你唱唱戲,不是叫你陪人耍。我二十多歲的姑娘陪人開心,我圖的是哪一頭?」 老頭子雖然六十多歲,卻沒有蓄鬍鬚。他嚷時,口水像下毛毛雨一般,向外四飛,及至嚷住了,兩張嘴唇皮,兀自一上一下亂跳。 金飛霞因這老頭子,是向來蠻不講理,動手就打,自幼怕他慣了,到了現在,老頭子雖然從不打人,不過看了他那種窮凶極惡的樣子,總有些害怕。所以老頭子一發氣,她不再作聲,便伏在桌上哭了。老頭子站在屋子當中,瞪了眼睛,只管望著她,一言不發。半晌,在身上掏出一個瓷器的小鼻煙壺,倒了一小攝薄荷散在桌子犄角,用手上一個食指,蘸了那藥末,只向左右兩鼻孔裏送,鼻子就息率息率幾聲向裏面吸。原來金飛霞一家子都在禮,戒了煙酒。連鼻子都不能聞,所以用薄荷散代。老頭子氣極了,忘了神,只管去聞。他雖沒蓄鬍子,那硬邦邦的胡樁子卻是不少,薄荷散粘在胡樁之上,猶如草上之霜,白了一層。金飛霞見父親不罵,膽子又大些,格外哭得厲害。 金老頭站在那裏,發了一會愣,想到已經十一點鐘了,再過兩個時辰,就要唱戲了,她要一賭氣,不肯上臺,豈不糟糕?原來這坤音社的組織,和別班子不同,他們這班子,全是唱本戲,每個名角,擔任戲中一個重要分子,若有一人不到,戲中就少一個重要分子,這戲就演不成了。況且他們排戲的時候,各念各的詞,誰也不替誰。這天坤音社唱的是《茜窗淚影》,金飛霞正取戲裏頭一個含冤負屈的姑娘,就是戲裏的主角。金飛霞若是不到,《茜窗淚影》固然是不能演,就改演別的戲,然而別的戲,也短不了是金飛霞充主角,照樣的不能演。所以金飛霞老哭著不歇,一發牽動全身,今天只好停演。這樣一來,又不好意思來勸她,於是左手搓著核桃,右手蘸薄荷散塞鼻子眼。足足支持著有十幾分鐘,然後才一頓腳道:「姑奶奶,你不哭行不行?現在已經十二點鐘了,你還打算上戲館子嗎?」 金飛霞掏出手絹,一面揩淚,一面哽咽著道:「給你罵了一頓,現在快上戲館子了,又來央告我,你指望我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呢,兩句話就可以哄好的。我不幹了,你怎麼樣?」 說畢,突然起來一陣風似的,跑回房去了。 金老頭看見,這一急非同小可,連忙對著屋子亂嚷道:「怎麼樣?你不打算上戲館子了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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