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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失寵作良圖幫閒早約 輟歌惜小別快睹先臨(1)


  卻說梅少卿在那裡罵芳芝仙,有一個小丑兒,就在當中挑撥,嘮叨著兩下傳話,那芳芝仙正是趾高氣揚之時,只願意人捧,不願意人罵,現在梅少卿在一邊冷嘲熱諷,已覺是難堪。偏是有人從中挑撥,更是忍無可忍。當時正在喝茶,拿著手上的茶杯,直向梅少卿化裝室裡飛去。不偏不斜,那茶杯正砸在一面大鏡子上,的一聲,兩物俱破。

  梅少卿一回頭見是芳芝仙動手,就奔到她面前,伸手過去,拍的一聲,就打了她一個耳光。芳芝仙人長得漂亮,身體卻長得非常健康,梅少卿和她相反,向來瘦怯怯的力量是很有限。芳芝仙猛不防讓梅少卿打了一掌,鬧得半邊臉發燒,眼睛裡火星亂迸,這一下子,她氣極了,向著梅少卿胸前。兩手就是一推,梅少卿支持不住,身體向後一坐,便倒在地下。

  袁大頭正在後臺,一看不成事體,連忙向中間一攔,其餘後臺的人,見管事已經出馬,也兩邊勸解,男男女女糾成一團。哭聲,喊聲,罵人聲,勸解聲,配上前臺的鑼鼓,哪裡還分辨得出誰說什麼?只見芳芝仙在人叢中亂跳,身子直往前擠。梅少卿呢?眼淚滿面,張著嘴號,一隻白手,只管向人縫裡伸將出來,對芳芝仙那邊亂指。任秀鳴得了消息,也連忙趕著來了,帶罵帶勸,將梅少卿先擁進化裝室裡去,把她兩人分開,後臺海濤也似的風潮,方才漸漸平息。

  任秀鳴一調查這事,雖然由於芳芝仙到了特別化裝室而起,但是芳芝仙所以敢進這裡來,卻是自己作的主。要說芳芝仙的不是,先要論起自己的不是。這種情形,只好模糊一點,遮掩過去,就算了。況且梅少卿是快要滿合同的人,平常她母親極力監視她的行動,一點也不讓她做戲外的應酬。就是梅少卿自己,性情也非常高傲,在營業上雖然很歡迎她,在私人方面,簡直一點感情沒有。論起芳芝仙,恰好和她成一個反比例,她母親壽二爺,是惟恐她女兒不和人家交朋友,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做監視。不但不監視,芳芝仙年歲小,有許多不合交際的地方,還從中指點指點。所以任秀鳴對於她兩人的交涉,覺得芳芝仙有理的成分居多,無理的成分居少。無論當面背後,不肯說梅少卿是的,梅少卿哪肯受得了這種委屈,恨不得馬上就脫離遊戲場。不過因為合同的關係,不能隨便就跑,只好忍耐著。好在合同也快滿了,滿了之後,無論如何,不向下繼續。當日勉強把戲唱完,回得家去,不問三七二十一,伏在桌上就暗暗哭將起來。

  她母親梅月卿原是個有名的花旦,躺在床上,對著綠豆火焰的煙燈,過晚上的正餐癮,一見女兒哭泣,便知受了委屈,因待一口氣將煙斗上一個大泡子抽完了,噴著煙坐起來。問道:「怎麼?大丫頭什麼事又哭了?」

  梅少卿用手絹擦著眼淚道:「還不是那妖精,哪有別人呢!」

  於是就把今天晚上打架的事說了一遍。梅月卿已經拿了一根煙捲在手上,點了火坐在那裡慢慢抽著,閉了眼睛,只聽她女兒說話。一直等梅少卿把話說完了,她把一根煙也抽了三分之二,噴出一口煙來,哼了一聲道:「這全是任秀鳴這東西的主意,把芳芝仙慣得這樣無法無天。好吧,讓他捧她去,合同滿了,無論如何,我們也不在遊戲場唱了。」

  梅少卿道:「我也是這樣想,但是我們還是到上海,還是天津去呢?」

  梅月卿道:「哪兒也不去,我們還在北平待著,我們要看一看,究竟是誰唱得下去!」

  梅少卿道:「我們在北平待著還要自己組班嗎?」

  梅月卿道:「那倒用不著。坤音社的人和我說了幾次,要我們也加入。我就因為離京不離京的心事,還沒有決定,所以沒有答應,現在我們說願加入,他是求之而不得。」

  梅少卿道:「他們那裡有個金飛霞,還要我去做什麼?」

  梅月卿道:「原來我也是這聽說,後來我聽到她要上哈爾濱,她們這兒沒有了臺柱子,你想,她怎樣不著急呢?」

  梅少卿道:「據我看,我們也不宜就答應。若是答應了,倒好像我給人家填空似的。」

  梅月卿道:「為了這個,所以我的意思,要大大地和他開口,這樣一來,張老頭兒和他兒子都樂意,叫他捧場,那是不成問題的。」

  梅少卿道:「老頭子罷了,只會胡花錢。倒是張二爺人很熟,我們先請來問問看。他若說是我們可以加入坤音社,我先就請他給我們幫忙。」

  梅月卿道:「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,他是沒有常性的人,今天捧這個,明天捧那個,一點準兒沒有,這又有兩三天沒有看見他了,不知他又和誰混在一處。」

  梅少卿道:「今天晚上,我還看見他在包廂裡的,聽說和老頭子要算賬,前天吵了兩次嘴,也許為這個沒有到我們這兒來。」

  梅月卿道:「和他老頭子算什麼賬?」

  梅少卿道:「借了他老頭子三千塊錢,過了期了,本利全沒有還。老頭子現在只管向他催。他急了和老頭子吵了一頓。老頭子說,從此以後,爺兒倆永遠不通來往,誰也別和誰要錢。張二爺聽了,你想樂意不樂意?」

  梅月卿道:「樂意什麼?他和老頭子來往,總只有他花老頭子的錢,哪有老頭子花他的錢?現在斷了來往,他就花不著老頭子的了。以後還是找找老頭子的好。上次堂會,和張二爺配了一出《武家坡》,後來老頭子只噘嘴。」

  梅少卿道:「別提了。張二爺唱得那樣糟,誰願意和他在一塊兒唱?我也是讓他逼得沒有法子啊。老頭子若是不樂意,我就和老頭子照樣配一出《武家坡》,也沒有什麼。可是他上臺唱嗎?」

  正說到這裡,聽見老媽嚷道:「二爺來了。」

  梅月卿道:「真巧說曹操曹操就到了。」

  梅少卿便避到後面一間屋子裡去,將冷手巾擦了一把臉又重新敷了一層雪花膏,然後才出來。那個張二爺張景文看見,就連忙笑著站了起來對梅少卿一招手道:「來來,我問你幾句話。怎麼一回事,今天你的戲唱得很馬前。」

  梅少卿一面說著話,一面走過來,坐在張景文面前。只見他那滿頭的頭髮,都用油粘成左右大小兩黑片,緊緊的,平平的,貼在頭上。一張大臉,糊滿了雪花膏,一片一片的白色。那兩腮上的鬍子,被刮得光光的,胡樁子雖然沒有,因為他是很重的連腮鬍子,在肉裡的鬍子根,卻沒有法子取消,因此兩腮上倒弄成一片青色,白裡套青,倒是怪難看的,而且嘴唇上紅紅的,似乎他又搽上了一些胭脂。

  梅少卿心裡雖然這樣看不下去,口裡卻不肯直說出來,因笑道:「二爺,今天晚上又打算哪裡逛去,臉上刮得這樣光光的,真是漂亮啊。」

  張景文被她當面一陣恭維,樂得兩隻眼珠只在一副玳瑁寬邊的眼鏡裡亂轉,笑道:「別瞎說。我天天都是這樣,有什麼可奇怪的。」

  梅少卿道:「我倒不是奇怪,因為到了這樣夜深了,還是收拾得好好的。」

  張景文笑道:「別往下說了,我收拾得好好的,就是來看你啊。」

  因為她母親也在這裡,這話似乎唐突一點,便偏了頭望著梅月卿也笑了一笑。因見她躺在床上抽煙,有毫不在乎的樣子,又轉臉過來看著梅少卿。梅少卿隨時手一撈,在地下把一隻花毛獅子小哈巴狗抱到懷裡,只管撫那狗脊樑上的毛,低了頭一根一根給他摸得順順的。

  張景文見她有些含情脈脈的樣子,心裡先就樂了。因道:「我聽說你和芳芝仙鬧起來了,那很犯不著,她是什麼出身,和她比就失了自己的身分了。」

  梅少卿道:「誰願意和她鬧,可是心裡憋著一口氣,當時真忍不下去。」

  張景文道:「你老是和她鬧彆扭,合同滿了你還幹不幹呢?」

  梅少卿道:「合同滿了,一萬塊錢一個月我也不幹。」

  說著,又怕他聽不明白,使將坤音社金飛霞要走,那邊請去抵缺的話說了一遍。張景文口裡銜著煙捲靠了椅子背,腳架在方凳上,倒是很自在的樣子。因搖著腿道:「這裡合同沒有滿,那裡就有人請,很好的事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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