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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第三回 失寵作良圖幫閒早約 輟歌惜小別快睹先臨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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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面說著,一面在屋子裏頓腳,金飛霞進了屋,身子向床上一倒伏在枕上,自睡她的覺,無論老頭子怎樣嚷,總給他一個不聞不問。老頭子看了一看形勢僵得厲害,只得私下疏通老媽子,叫她去勸金飛霞,她答覆得很堅決,說是無論如何,我不上戲館子了,要我上戲館子,叫他先拿刀來。金老頭麻煩了幾次,慢慢地就挨到十二點鐘,看看她是萬不肯上戲館子的了,只得到對面煤鋪子裏去,借了一個電話,通到戲館子去,說是今天金飛霞請假。 戲院子前臺,接到這個消息,就猜個十之八九。他父女兩個,又在辦交涉。這種事,每年少不得發生幾次的。所以後臺的人,毫不猶豫,寫了一張很大的紙條,貼在門口,就是金飛霞因病請假,今日停劇。下面也並沒注明不日照常開演。因為知道金飛霞天天忍受他父親的氣,積得久了,就要發洩一次。一發洩出來,決不是一兩天就可了事的。他們前臺這樣猜想,果然不出所料,到了次日,金飛霞睡在床上,根本就沒有起身。可是這樣一來,戲館子裏就大大著急了。 原來他們這裏的組織,坤角都是按月定包銀,逐日拿錢。金飛霞包銀是一千二,若是十成座,自然是一日拿四十元。若是上座不好呢,就按成數減收。金飛霞每月掙那些錢,犧牲了一兩天,自然不在乎,可是其他拿小戲份的角色,就有些受不了。一天不拿錢,就得一天白耗著,前臺的人,更是只望著這個吃飯,若老是停演,大家不得了。因為金飛霞和一個唱花旦的珍珠花感情最好,大家就請珍珠花去看金飛霞的病,順便給他父女調停一下。珍珠花在公私兩方,都是情無可卻的,就坐了自己的包車,到金飛霞家來。 走進門就見金家的女僕趙媽,因問道:「他家大姑娘病好點嗎?」 趙媽回頭向身後看著,見沒有人,這才低了聲音道:「哪有什麼病,又是老頭子和她吵上了。今天這大半天了,還沒有吃東西。」 珍珠花走進院子,隔了窗戶就喊道:「大姐啊,你怎麼不舒服了,今天好些嗎?」 珍珠花貌僅中姿,卻是天生一副嬌滴滴的喉嚨,一雙活潑潑的眼睛。她那嗓子,只要說一句話,就令人會發生一種快感。金飛霞躺在床上,正悶得慌,聽見珍珠花的聲音,便道:「進來吧,我猜你今天就會來的。」 珍珠花一進房門,見金飛霞蓬著一把頭髮,兩鬢松松地掩住了耳朵,面上只敷一層薄粉,略帶黃色。身上穿了一件豆綠色的海絨短襖,倒只扣了兩個紐扣,右肩下的衣襟,翻轉一塊來。用薄被蓋了下半截,斜靠在床欄杆上。見人進來,笑著點頭道:「床上坐吧。」 說時用手拍一拍墊褥。珍珠花果然坐下來,因道:「你是什麼病,大概就是多吃了涼東西。我就對你說了,那幾天別嘴饞。」 金飛霞道:「哪裏是啊?我和老頭子鬧彆扭呢。」 珍珠花道:「老頭子又怎麼樣了?又要討姨奶奶麼?六七十歲的人還是這樣花心?」 金飛霞道:「他花心不花心我倒不去管他。你瞧他不是很花心嗎?他對我倒管得十分嚴厲。我們吃了這碗飯,沒有個人緣兒哪成?家裏來了兩三個朋友,這是很不算什麼。可是他就把自己那副花心眼來看人,我的朋友,只許來長鬍子的老頭,不許來年輕的,一來年輕的,就得在旁邊看守,總怕是我給人拐跑了。我們生來狗命,應該和他唱一輩子戲,掙一輩子錢。你想咱們現在是什麼歲數兒,再和他唱幾年,成了老太婆了,花花世界,哪裏還有我們的份兒?」 珍珠花笑道:「你說這話存了什麼心眼兒了?」 金飛霞道:「珍珠花,難道你不膩嗎?你想我們唱的是本戲,白天一點鐘就得到,到了六七點鐘散戲,回來吃飯,吃過飯,又趕回戲館子把夜戲唱到十二點鐘。三天兩天的,又該排新戲,一鬧就鬧到兩三點。明天上午起來,就念戲詞。有時加段什麼跳舞,還得臨時練。一天到晚,哪裏還有休息的工夫!這樣拼命的忙,為著什麼?」 珍珠花道:「你這話倒是真的。可是我們現在說一句走,班子就散了,誰也不能放過,也不知道哪一天是了局?」 她說到這裏,忽然微微一笑道:「捧你的人,什麼樣子的也有。你總可以在這裏找一個小白臉兒。現在那個洋學生捧得很上勁,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?」 金飛霞道:「別瞎說,哪裏來的洋學生?」 珍珠花笑道:「哪裏來的洋學生,你不知道嗎?別裝傻了。」 金飛霞笑道:「你們真喜歡和人家起諢號,怎麼會是洋學生?」 珍珠花道:「他老穿西服,戴著圓眼鏡,那不是洋學生嗎?」 金飛霞道:「穿西服就是洋學生嗎?我看他不見得怎樣洋派。」 珍珠花伸了一個手指,在她的額角上戳了一下,微笑道:「你這是不打自招了。你不知道有個洋學生,你說的他又是誰呢?請問請問。」 口裏說著頭伸過來,一直就問得金飛霞的臉上來。她把頭偏到一邊,兩隻手撐住珍珠花的肩膀向旁邊一推。 珍珠花借著這個就睡在金飛霞的身上,口裏嚷著道:「不成,不成。你自己說錯了話,反要打我,我得和你鬧上。」 說時,就在金飛霞的懷裏亂滾。金飛霞只將珍珠花亂推格格地笑道:「姑奶奶,別鬧了,我受不了。」 兩個人帶笑帶鬧,在床上揪住一團,金飛霞不蓋被了,下面穿一件單的叉腳褲子,赤了一雙腳,只管亂蹬。珍珠花坐起來,就用手撫著發,笑道:「好好地睡著吧。別凍了,假病可就弄成真病了。」 金飛霞鼓了腮幫子,眼睛瞪著珍珠花道:「別胡說。你這話是給我罪上加罪。」 珍珠花強著把她拖進被裏去,和她蓋得好好的,然後說道:「一來就鬧,我都累了。老實坐著,好好地說幾句話吧。你這一請假,前臺是急得了不得,只催我給爺兒兩勸和。勸和我是勸不來,不過前臺是真急,你看大家的情分上,明天你還到館子裏去吧。」 金飛霞道:「照你這樣說,我們為著人家唱一輩子的戲不成?現在呢,他們是指著我們吃飯,若是我們死了呢,他們又指望誰?」 珍珠花笑道,「我是人家托我來勸解的,唱不唱都在乎你,你可別和我抬杠。」 金飛霞道:「我倒不是愛抬杠,我們老為了面子顧全人家,真有些傻。」 珍珠花道:「我也知道我們傻,可是不唱吧,就得找主兒,我們找誰去?有錢的不要咱們,沒有錢的又不敢要咱們。待著待著又是一年,不唱怎麼辦?」 金飛霞道:「你倒是有個有錢的人愛啊!林喜萬師長,不是早就要討你嗎?」 珍珠花道:「人家都是這樣說,可是我真不敢答應。他已經有個太太了,鬧到結局,我還是去作個三房四房,有什麼意思?」 金飛霞道:「我們唱戲的人,還想做一品夫人嗎?那可不易呢。」 珍珠花道:「就是這樣,老解決不了。你還不是同我一樣?」 金飛霞道:「我和你的意見,有點不同。我倒不一定找做官的,只要他有錢夠我一輩子花的,我就去,哪怕做生意買賣的呢,我都樂意。可是我決不作二房。」 珍珠花本來是勸她唱戲的,一談到兩人婚姻問題上,便覺得有趣,忘其所以的,只管談下去。珍珠花也就靠住床欄,只管望下說。金老頭先見珍珠花來了,知道是來勸解的,怕她礙著自己不好說話,因此避出大門,在街上散了散步,順便看了一個朋友。兩小時之後,珍珠花還是沒走,金老頭便走到隔壁屋子裏一聽,她們倒談得唧唧嚨嚨說個不了。仔細一聽,說來說去,都是婚姻問題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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