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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五


  §第六十六回 作走狗范瓊露陰謀 飲藥酒宋江全大義

  那斡離不的計劃,粘沒喝卻也十分願意。若是不把趙官家全族都俘虜了去,他們軍馬早上離開汴梁,趙家又會出來一個皇帝,中原依然是大宋天下。必須要像契丹滅了後唐一般,立石敬塘作後晉皇帝。那時,另立個中原天子,向金邦稱臣,金邦自無須周年半載發兵南下。要些甚的,不怕那個向金邦稱臣的天子不給。恁般想了,他便先逼著欽宗下了一道詔書給張叔夜,著他將南道軍馬留在東京城裡的,一律解甲遣散,不時,分明是宋軍還要廝殺,他便要難為兩個在金營的皇帝。欽宗在粘沒蠍後營帳被押守了,性命在呼吸之間,如何敢不依他?便親筆寫下二篇詔書,由金人交給張叔夜。他接了詔書,自知是金人逼寫的。

  這時,東京城失陷已將兩月,凡是出入要道,金人都駐了重兵。原來守城的七八萬人,因糧餉無著,已潰散乾淨,自已所統的三軍,一般地沒有糧餉,大公子伯奮二公子仲雄只帶了千餘殘兵,駐在宮腳下,作不的甚事,遣散了也罷。只有宋江所部的第三軍,還有五六千軍馬,分駐在白蓮寺前後民房裡,閉門未出。暗地裡雖有東京百姓接濟一些糧食,卻也帶有幾分饑餓。因此他想著,若是留他們在圍城裡,金兵必不放心。眾寡懸殊之下,難免活活地被金兵困殺了。現今金兵要遣散這些軍馬,倒也免受淩辱,便修了一封書信給粘沒喝,說是為免礙兩國和議,遣散所部殘軍,正有此意。只是東京市上,無法教他們安身。須是送出東京城外,讓他們歸田。那粘沒喝卻也是狡猾,他派了三名將領,和張邦昌的黨羽吳開、莫儔二人來見張叔夜,依允把殘軍送出東京城,但須是分四門遣散,知名的將領卻一個不許出城。

  張叔夜原是想把這些將才夾在遣散的兵裡放出去,教他們去覓個報仇雪恥機會,現今兵只散兵不散將,那些兵士,沒一個將領統率,出城之後,豈不是搏沙一散?而況又是分四城遣散,益發沒個著手處。因此金人交了書信在他手上,半晌發不得言語。那金將益發瞧科了,便要他一路先來遣散宋江人馬。張叔夜道:「那宋江部下將領,多一勇之夫,金使若去,言語激發了,卻轉是不穩便。老夫與他們相聚多年,知之甚悉。若是老夫一人前去,教他們以二帝安危為重,而且有天子詔書,他們自沒有甚的不樂從。」

  那吳、莫兩人想了也是,便請金將在張叔夜行館裡候信,由張叔夜一人去到白蓮寺來見宋江。這般行徑,吳用在一個月前,卻早已料到,因向宋江獻計,把軍馬深深藏在民家,平常不露形跡,免得撩撥了金人注目。留著這一分力量,遲早有些用處。但一月以來,南薰門內外,卻駐下了金兵兩三萬人,益發不敢莽撞行走。

  這日張叔夜來到白蓮寺,見廟門緊閉,門口不曾有半點軍馬跡象,也沒有一些聲音。敲門甚久,裡面才有個老僧出來開了半扇門。他自認得,便唱喏道:「原來是張相公。」

  張叔夜向門裡觀望,見前殿空蕩蕩地,並沒個人影,卻吃一驚道:「宋保禦使如何不見?」

  老僧道:「相公且請到裡面敘話。」

  於是代牽了馬進廟,卻將大門閉上。引著張叔夜轉過前殿,卻見宋江、盧俊義、吳用一行十余將領,站在院落裡恭候。宋江先拜道:「相公別來無恙?今幸得見顏色。」

  張叔夜歎口氣道:「晝夜被金人監視了,一步也施展不得。我自不惜這條老命,來和金人廝拼,但想到國家社稷為重,我便忍耐了。」說著和宋江等人走入後殿,在寺中將領,分別來謁見。張叔夜安慰了眾人一番,便問這裡情景。宋江躬身稟道:「小將遵旨將軍馬退到此地時,金軍便占了城門。末將曾接相公手諭,將軍馬遇入附近小巷時,金軍便占了大街。起初時,將士們卻也和金兵爭鬥過幾次,約莫是他們得了主將的指示,使不來和我爭鬥,只把軍馬將這兒前後圍了,相公不見這南薰門內外的金兵恁地多。小將和各位兄弟商議多次,不難和金兵作一次巷戰。只是上體皇上議和苦心,怕恁地時,只逞了血氣之勇,卻誤了國家大事。而況東京被金兵圍困得鐵桶也似,這支軍馬便沖出了重圍,如何救得在金營的聖上出來?現今太上皇又到金營去了,投鼠忌器,卻教小將等進退維谷,不知道恁地是好?」

  張叔夜歎口氣道:「不僅此也,現今金人又定下一條毒計,要奈何我們。」

  因把來意說了一遍。在座將領聽了,都面面相覷,作聲不得。張叔夜端坐在交椅上,手摸髭頹,將面前將領一一看了一眼。因正色道:「這雖是金人一劑毒藥,我們必須將這毒藥吃下去。不時,金人繼續去向聖上羅唕,卻不難為了聖上。老夫卻另有個打算在此。我等困在京師,究是金人刀俎下魚肉。現今金人既要遣散我等人馬,宋保禦可著量調動一部將領,扮著兵士摸樣,就暗隨了他們出城。也好各投出路,再來為國報仇。若金人要查點將領人數,便覓幾個面貌相似的出面頂替,諒他查看不出。」

  關勝聽了,便向前躬身稟道:「某等一百八人,聚首以來,誓同生死。這一年中,許多兄弟為國捐軀,自是不得已。如今若拋棄宋保禦在圍城之中,獨調出一撥兄弟去覓生路,關某可以斷言,各兄弟絕所不為。」

  他說畢,其餘在前兄弟,一齊響應道:「末將等意見,正是如此。」

  張叔夜點頭道:「這自是各將軍義氣。老夫所言,無非為國家愛惜將才耳。」

  盧俊義道:「金人若將我軍所部兵馬遣散,末將等已成赤手空拳,留在東京,金人也來必一一要置之死地。便是難免一死,國亡城破,也義所應當。雖相公美意,不以末將等為不才,尚可偷生一息,為國殺賊。但上有相公,下有保禦使,都在東京,舍此明主,不與共同生死,又將何往?」

  這盧俊義一番話,說得張叔夜義形於色,卻落下幾點淚來。因道:「國運如此,真是埋沒你們周身本領與一腔義氣。既是恁地說了,望宋保禦分別曉諭這附近駐紮兵士,將兵器馬匹交出,堆集一處,然後徒手等候金兵押進出境。可先將各民房中統帶兵士將領,都調來白蓮寺內,免他們親自見這般傷心之事。老夫至此,肝腸寸斷,也不能多有言語。只望你等上體蒙塵二帝之苦心,下念蒼生求解倒懸之危急罷。」說畢,起身挽了宋江衣袖,眼望殿上眾將道:「自海州相見以來,蒙各位不以老夫為可棄,共同甘苦,八年於茲,不想奸臣誤國,陷害君上,卻教我們恁地結果。」說畢,頓腳號啕大哭,各將領見張叔夜蒼白長須上,淚珠牽線般滴著,各各都灑下了一把英雄之淚。

  張叔夜見大家如此,突然又忍住了眼淚,望了大家道:「老夫傷心已極,每每提到國事,就不免落一把眼淚。大丈夫生當國難,只有轟轟烈烈作一番事業,生就成功,死就成仁,動不動揮一把眼淚實是老大笑話。各位將軍正在盛年,卻莫學老夫模樣。」說畢,正了顏色走去。宋江等送到前殿便拜別了,不敢到廟門口。他昂頭望了天,歎口氣道:「宋江兄弟,當年橫行河朔,不知甚的叫著懼怯,於今為了國家,恁般受屈。」

  吳用站在一旁,見宋江兩隻眼眶凹下去很深,顴骨高撐起來,鬢髮蒼白了多根,心裡也想著,一世豪傑,教他恁地憔悴,不能和他分憂,卻不枉稱了知已?恁地想時,也是手摸髭須,不住望了天空。所有弟兄,各懷了一腔心事,都在兩層殿宇裡徘徊。

  忽然殿后有人跑將出來,大聲叫道:「哪個鳥人怕事,要遣散軍馬?遣散了軍馬,還把甚麼鳥來廝殺?卻不是讓番狗活捉了。我死也殺個痛快!」說話的正是李逵。他自被箭射得重傷了,便在這白蓮寺裡養傷。只因血流太多了,他金剛般身子,卻也十分枯瘦,宋江怕多事,將他幽禁在廟裡,卻又不住將言語安慰他。他今日兀自在床上臥倒,未知如何得了信息,卻跳將出來。宋江便道:「兄弟,兀誰不受著一肚子好氣,只是我等莽撞起來時,誤了國家大事,比我們佔據山林,還要罪大。」

  吳用道:「李大哥,你不看公明哥哥,愁悶消瘦到恁地。忍不住的,何爭你一人。」

  李逵歎口氣道:「恁地說時,卻不如……」

  宋江喝道:「休得胡說,且去將息了身體,將來也好廝殺。」說著,教兄弟將李逵推進後殿屋裡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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