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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二


  趙員外勸了一陣,又引著金老的女兒他的渾家來拜見了。智深一則是感謝他夫妻念舊,二則趙員外是自己一個恩人,心裡雖是十分煩悶,卻也忍耐了周旋了些時。吃個十二成醉,與史進回到鎮上客店去,摸著炕,倒頭便睡。自這時起,他便悶悶不樂。

  三日之後,張裡正來相見,道是那茅庵已經安排得好了,就請智深前去。智深自取了包裹禪杖,隨他前去。史進也來相送。到了那裡時,見佛案上下打掃得清潔,案上添了一盞長明燈,案下放著三個蒲圍拜席。旁邊屋子裡,安了一張木榻,一副桌凳。對面屋子裡,舊泥灶收拾了,堆幾隻缸缽,儲了鹽米。張裡正又道:「這木床上只張席,雖是四五月天氣,海邊風大,晚上難以打熬得過。已代作好了一床棉被兒,回頭益發將來。」

  智深唱個喏道:「多蒙裡正費心。」

  張裡正道:「和你出家人結個緣,我也在佛前盡一分心。」

  又指了佛龕下神櫥道:「小可已備了些香燭在那裡,師傅自取用。只是這裡一副木魚銅磬,都被這鄉下破落戶偷去了,將來且慢慢添置。」

  智深又道謝一番。張裡正道:「師傅給我銀兩,兀自有餘,要添補甚物件時,只管來找我。」說著自去。史進站在茅簷外,見智深清理神櫥,望了發怔。半晌,因道:「師兄,難道你就恁地在這裡作窮和尚下去?」

  智深多日不曾有笑容,這卻哈哈大笑,指了禿頭道:「大郎,你不見我這光頂,不作和尚怎地?」

  史進道:「也好!師兄可以在這裡快活地吃酒。」

  智深攝了條凳來,攔門坐了,兩手按住凳子,搖搖頭道:「我且未要吃酒哩!大郎,我實告訴你,那日和趙員外吃酒,洒家十分醉了,回來吐了幾口血。到如今,心裡兀自鬱塞得緊。」

  史進向他臉上端詳了道:「師兄臉色,果然不好!」

  智深道:「大郎,你知道洒家鳥性。當年在山泊裡當強盜時,日日盼招安。招安以後,洒家以為撥天見日。不想這次回轉東京,一直憋住這口氣。在大名,見到樞密院那鳥文書,我恨不將來撕了。」

  史進道:「我也是恁地想。無耐張叔夜相公,宋公明哥哥待我們都好。」

  智深道:「大郎,你明天回鄧州去也好,免得眾家兄弟盼望。」

  史進道:「且陪伴師兄過兩三日,再作理會。」

  智深也不言語,自坐在凳子上,遙望海天風景。史進見他頗有病容,益發在客店裡取了包裹來,在茅庵裡住歇。又在街上買了一甕酒,和一籃子素下酒,一擔子挑到庵裡來。向智深道:「為是怕鎮上人議論,未曾買得肉,師兄想吃些時,晚上悄悄地找些來。」

  智深兀自終日坐在門口那凳上,昂頭望了天。因道:「肉罷了,酒我便吃些。」

  史進笑道:「方才我打從街頭上過,見小酒店裡屋簷下土灶上,正煨著狗肉,晚上我給師兄買只腿子來。」

  智深道:「想起當年吃狗肉大鬧文殊院,卻是一夢。現在休道是肉,心裡只管鬱塞得慌,饅首都不想吃。」

  史進見他無意吃肉,也不勉強,只是在臺階上坐地,陪了他閒話。餓了時,自向灶屋裡安排飯吃。智深卻只吃幾口酒。如此一連兩日,史進道:「師兄約莫是病了。去鎮上找個醫生診診脈,吃一兩劑藥也好。」

  智深道:「洒家沒有病,除是用冰雪澆了我鳥胸膛快活。」

  史進道:「師兄也休只在門口坐地。」

  智深坐在門口凳子上道:「到處悶煞人,你叫洒家那裡去?」

  史進聽說,也歎了口氣。又過了一日,智深卻睡在床上未起。史進走到床前,握了他手道:「師兄十分病了,待我向鎮上請個醫生來。」

  智深道:「洒家一生不省得生病,理他怎地?」

  正說時,半空中一陣嘩嘩啦啦之聲。智深突地由床上跳下來,大吼一聲,拿了枕頭邊那柄六十二斤重的水磨鑌鐵禪杖在手,起身就向外走。史進挽了他一隻手臂道:「師兄那裡去?」

  智深道:「你昕,兀的不是金兵,和我軍馬廝殺聲音?」

  史進道:「師兄錯也,這是海潮音。」

  智深那裡肯聽?拖了史進,奔出茅庵外來。向前一看,哪裡有金兵,海灣子外,海闊天空,幾片白雲,在蔚藍色長空裡飛奔。那西來風,卷了茅庵前十幾棵老松樹,枝葉像波濤一般聲音洶湧。智深將禪杖拄在地上,站著又吼了一聲,就在欄門那凳子上坐下。史進看時他直挺了身子,卻低了頭,閉了眼,另一手扶在大腿上。史進道:「師兄且進去將息。」

  智深並不言語,史進連道了幾聲,他依然不言語。手牽他時,卻似生鐵鑄的,動也不動。史進大驚,摸他鼻孔時,一點氣息也無,竟是坐化了。史進走下臺階,向他拜了四拜,唱個喏道:「師兄端的是個羅漢轉世,怎等爽快地去了!願師兄早升天國。」說畢,流下淚來。

  §第五十三回 及時雨奉令薦袍澤 黑旋風負氣跳黃河

  當日魯智深坐化了。九紋龍史進哭拜了一番,將遺體放倒,自出了鋃兩,找來張裡正,約合幾個鄉人,將和尚殮埋了。益發告知了他們,這便是粱山好漢花和尚魯智深,另出了幾兩銀子,請張裡正和他立一幢石碑,然後取了包裹樸刀,離別蓬萊鎮,向鄧州走來。時入初夏,日間正長,他走的是捷徑,不及一月工夫,已到鄧州。先來第三軍統制衙裡,投見宋江。宋江得著軍漢稟報,親自迎出二堂來相見。史進放下包裹,遠遠地便拜見了。宋江道著辛苦,向前將他攙起。史進道:「哥哥著了甲,又掛著長劍,莫非有甚要公?」

  宋江道:「好教兄弟得知,自從金兵圍困了一次汴梁,總管怒惱得晝夜不安。上月盧俊義、楊雄一班兄弟回來,說起河北情形,料著空地千里,金人必然再來。現今晝夜操練人馬,預備將來為皇家效力。愚兄現今方如由校場操練人馬回來,未曾解得甲。聽說賢弟回來,特此前來相迎,且到內堂去用酒飯。」

  二人入內,宋江換了便服相陪。史進一壁廂吃飯,一壁廂說著魯智深坐化的事,宋江拍案讚歎。因道:「師兄端的是個有根底人。只是想起我們兄弟,少了許多位,著實可傷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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