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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〇


  湯隆允諾去了。盧俊義拿了燕青書信在燭下觀看,因沉吟了道:「將那喝裡色放出,換了楊雄出來,沒甚使不得,只是便宜了王全、水兆金兩賊,我十分不快,關兄可另有良策?」

  關勝坐在椅上,一手撫須,一手拍案沉吟,因道:「喝裡色這廝,與兄等相處如何?」

  盧俊義道:「那廝初來,恰是不馴,現今卻也相處得好。」

  關勝近前一步,低聲向盧俊義敘述了一遍。然後拈須笑道:「諒那水兆金、王全這等利祿薰心之輩,只知道討好主人,作一個奴才,如何能視破我們這條計。」

  盧俊義凝神思忖一下,果然是個施行妙計的機會。當夜己近三更,只得休息。

  到了次日上午,卻由監牢裡將押著的金將喝裡色引到後堂來廝見,盧俊義一向是寬待了他,只銬了兩手,腳上並沒有上著鐐鎖。這時,益發將他手銬除了,小校們直引他到堂屋裡來。盧俊義故意示他毫不戒備,身穿綠羅袍,腰上系了絲緣拖著長穗子,頭上戴了卐字頭巾,竟是一個富家大官人打扮。見著喝裡色,便先拱手唱喏,自有通事員站在身旁,代盧俊義譯話。盧俊義讓他在正中桌案邊坐下了,自坐主席相陪,這裡正有安排好了的酒肴,一個小校站著篩酒。盧俊義道:「恭喜將軍,你可以回國了。」

  喝裡色笑道:「莫非我大金兵馬奪了東京,你趙官家投降了?」

  盧俊義道:「非也。現在南北兩國,已經講和。我大宋息事寧人,已割了三鎮。你們的斡離不元帥,已經率領南下的人馬,班師北回。這早晚便要經過河北州郡。既是兩國不用兵了,我等留下將軍怎地?所以備下了一席薄酒肴,與將軍餞行。今日便當差幾精細小校,伴送將軍出境。」

  喝裡色聽了通事官把這番話譯說了,自是眉開眼笑。因道:「在貴處勾留了偌久時光,多蒙不殺我,又款待得好,我十分感謝。見了我家元帥,若不見罪時,必須報答指揮使大德。适才指揮說大宋割了三鎮,這大名府指揮的故鄉,便是我大金的了,足下自也是大金之民。何不就帶領所部,歸順了我家元帥?」

  盧俊義笑道:「祖先廬墓所在,正是拋開不得。如國家真把大名割歸了大金,盧某只好隨了土地歸順。現在請將軍出境,還有一事,便是那館陶知縣主全,前來臨清誆騙,道是館陶為一座空城,請這裡派兵駐守。我派了楊雄前去時,那廝卻把他捉了,將我千餘人馬,殺出縣城。小可對此事兀自不服,又恐王全加害楊雄,要請將軍修封書信,給大名巴色瑪將軍,請他把我們楊將軍釋放出來。若是將軍由我們這裡出境,最好是我家楊雄,也由那邊回來。」

  喝裡色笑道:「你說這話,我已明白,你是要走馬換將。既是南北兩國已不打仗了,卻還拘押你這裡將官則甚?我自當與你們修書前去。那巴色瑪是我舊部,怕他不聽我言語?」

  盧俊義聽他如此說了,立刻便著小校在旁邊桌上陳設好了筆硯,那喝裡色思歸心切,吃得盡致淋漓,便起身到旁邊桌上,提起筆來,將盧俊義意思,都寫在書信上。(筆者按:金人古無文字。契丹用漢人教讀,取隸書就土音作字,略有增損。其後遼、金兩代,均依此法,作契丹大字,女真大字小字。所以文中所述金人用漢筆墨寫字並非杜撰。唯以上各種字,均失傳,清末入關之時,曾取蒙古字制滿洲字,入關以後,亦漸漸放置,無人習用。附識於此。)然後兩手將書信交給那通事官。由他逐字將書信上言語,翻譯給盧俊義聽了。

  盧俊義道:「唱裡色將軍雖說是掉馬換將,但彼此相處多時,交誼很好,小可有幾挑禮物奉送。另外還有些須禮物,益發請將軍順帶了去,奉贈巴色瑪將軍。」

  喝裡色聽了恁般言語,自也無甚猜疑,盧俊義便著小校們挑了四副擔子,放在後堂簷下。這擔子一色是漆皮箱子,打開箱蓋來,裡是綢羅葛布、五金器具、竹木細緻物品,俱是值錢貨色。盧俊義指了四挑,向喝裡色道:「這是送給將軍的。其餘四擔,卻是托將軍帶回大名。送給巴色瑪將軍。」

  喝裡色心裡暗自思忖。他們必是看到趙官家也服了大金邦,他們不服又怎地?倒不如這時便作些人情,安好腳路,將來中原天下都歸了大金。他們有了大金邦象我這般人物和他引援,他還少不得一場富貴。於是向盧俊義唱個無禮喏,都收納了。盧像義當了喝裡色道:「這便是喝裡色將軍,你們須是十分仔細了送到館陶城內。」

  那七八個挑夫,都拱手唱喏。盧俊義又向喝裡色道:「這兒個挑夫,沒有人押解,起肩歇腳,未能一律,老大不便。我這裡另派一個精細些的小校,押了這些擔子。此人也著來與將軍廝見了。」

  便昂頭說傳那人進來。

  只這一聲,進來一個漢子,身體十分結實,七尺五六身材,白淨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記,腮上一部紫色髭須,說話是東京口音。他拱手向盧俊義唱喏,又向喝裡色唱喏。看他時,上身穿了件青緞子征衫,系一條縱線絛紮腳褲,青白紋道交纏,套了八搭麻鞋。戴抓角兒軟頭巾,卻挽了一支范陽氈笠在手,便是全副行裝。喝裡色看他是個精細模樣,便也點點頭。酒飯已罷,盧俊義便吩咐左右備馬,以便喝裡色啟程。那封書信自著飛騎向館陶送去,且由那裡守城將官,向大名去請示。書上言明,喝裡色已送到燕青前營裡,只待城裡釋放楊雄出來,便將喝裡色送過去。

  這日午牌時分,湯隆也早是悄悄地告別了各位兄弟,依然單騎回往館陶燕青營裡。喝裡色卻在未牌時分,隨了八副挑子,一個押擔小校,走出統制衙後堂。盧俊義站在臺階上,拱手相送。到了二堂口,卻有一對兵士拿了兵刃攔住了去路,其中一個面生軍官,手按長劍,正了顏色,著通事向喝裡色道:「奉了將令,護送金將到館陶去,此事重大,小將不敢胡亂上道,須請金將再受點委屈。再上著鐐銬。」

  那喝裡色多日且被鐐銬了,自不爭得這眼前三五日委屈。自點點頭,又受了鐐銬。堂後有人推出一輛太平車子,小校們攙扶他上去坐了,然後由騾馬拖了上道。那個面生軍官,卻也帶了二三十名兵士,隨在軍後押送。行了兩三日,到達燕青紮營的村寨,他已親自出來,在路口迎接,迎到莊子裡去。雖是不曾解卸得鐐鑄,卻也十分禮貌,酒肉相待。又過了兩日,館陶城裡卻有兩騎使官,拿了書信,到莊前叩門。燕青在中軍帳裡坐地,兩個使官,來在帳前拜見,卻是一漢一番。那漢人道:「小人是館陶王知縣所差,這位番校,是大名巴將軍所差,有兩封書信在此,將軍請看,」

  左右在他們手上接過書信看了,因點頭道:「既是大名和館陶城裡都答應了這裡議款時,我這裡自是即日照書行事。」說著,掉過臉向那番校道:「那喝裡色將軍,現也在我這營裡,你且去向他會話。我這裡且修書答覆那城裡王知縣。」

  這裡兩個番使,退下帳去,燕青便在帳內修寫書信,約定明日正午,兩下館陶東門外走馬換將。那番校到了後帳,見過喝裡色又見了許多禮物,如何不信?由燕青部下將他酒肉款待以後,他同到中軍帳見了書信,又各領了一份賞銀,拜謝出莊。

  到了次日早間,燕青只點一小隊馬軍,押解了禮物擔子,太平車子,向館陶進發。午牌已前,便到達館陶東門城外。看看距城約莫有一箭之遠,將隊伍駐紮定了,兩面樹起兩面大旗,白底紅字,紅底白字,是筐籮大的燕字。那城裡的王全昨日接得燕青來信,又聽了去使回報,喝裡色確在燕青營裡。這喝裡色是斡離不手下一員大將,位置在巴色瑪之上。於今放出楊雄,能把他掉換出來,對主子便是一件大功。況且大名巴色瑪那裡,也有文書通知他,照了盧俊義來書行事,他這種奴才人物,自也違背不得。

  這時他已由監牢裡,將楊雄松了繩索,請到值班房裡坐地,著人送了大碗灑肉他吃過。親自到班房裡來,向他唱喏道:「過去之事,是小可奉了上司差遣,休得見怪則個。」說畢,奉了一個揖。楊雄在時遷口裡,早已得了和喝裡色掉換的消息。因為湯隆見過了燕青,扮著金兵模樣,帶了他原有的腰牌,業已混進了館陶。他把臨清商議妥貼了計策,都將來告訴了時遷。楊雄有了這消息在心裡,他還怕王全、水兆金不被他怎地?王全走來向他唱喏時,他大模大樣地坐著,卻不怎理會。斜了眼問他道:「你既是將奸計來把我陷了,怎地不把我殺了?只管將灑肉我來吃,你那作賊官來的錢,卻不心疼?」

  王全聽了這話,不由臉皮氣得漲紫了。但是若將言語激犯了他時,他寧死不和喝裡色掉換,卻不是把一件大事敗壞了?呆了一呆,卻裝著笑容道:「楊將軍休得取笑。大名巴色瑪將軍那裡有公文到來,即刻送將軍回營,換回在盧統制那裡的喝裡色將軍。」

  楊雄瞪了眼道:「把我這好男子一條性命,卻去換那條狗的命?」

  王全見他恁地辱駡著,怕是讓金人聽了老大不便,自己只是呆望了一陣,回頭望了隨從道:「自是你們伺候得楊將軍不好,請了楊將軍出來,如何還讓在班房裡坐地?應當請到二堂裡款待,本縣也好預備薄酒餞行。」

  楊雄自在椅子上,微昂了頭望著門外天色,看他怎地。王全回頭來,滿臉堆下笑容,兩手拱了兩拱道:「這裡曾與燕青將軍約好,就是今日午牌時分,在東門外換將。這已到了時候,小可特地來請楊將軍出城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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