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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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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進掏出書信,和魯智深一同下馬,隨在王進後面。那車輛停在路心,已掀起車簾,只見這西路經略種師道鬚髮斑白,穿了軟甲,斜靠在車廂裡。魯、史兩人各拜了兩拜,呈上馬忠書信,種師道接著看了,因點頭道:「京師情形恁地緊急,我自星夜進京。二位既是與金兵接仗過多次,必知那贓兵力量大小,便可在我車邊,細細地走著說。二位是步兵出身,諒是行走得動,老夫力疾入京,不能乘騎,又急於要知道賊兵虛實,不能停車,等候你等報道,只好如此見屈。」 魯、史二人還未曾答言,王進卻躬身道:「謹稟經略相公,這二人是王進引來,容他護隨相公車邊說話,末將不敢擔當。」 史進唱喏道:「請相公饒恕,小人呈書匆忙,不曾解下佩刀。」說著,目視魯智深,便雙手伸了衣襟底來解開佩刀繩索。種師道哈哈一笑,搖手道:「無須無須!你等為人,我十分明白。你等須知道是自身遭逢不好,以致遇識者不多。天下認識英雄好漢的眼睛,卻不是宋江一人獨有。」 魯智深唱喏道:「相公這一句話,教洒家賣了這腔熱血也值。」 種師道又哈哈一笑。王進見主帥恁地器重魯、史二人,心裡也十分歡喜。只得棄馬步行,與魯、史兩人,手扶車轅前進。 行了約莫七八里路,史、魯二人已是把東京情形詳細說盡了。種師道手敲了車板,歎口氣道:「不想為國都先流著一灘鮮血的,卻是這一些宰輔欲得而甘心的草莽之民。」 又向魯智深道:「你一個出家人,卻也不肯忘懷國家,不枉你當年在我兄弟部下一番陶鑄。」 魯智深揚起兩道濃眉,面有喜色,因道:「老相公政躬違和,卻不知小種相公何日得到東京?」 種師道笑道:「老夫雖然身有小病,一定要我衝鋒陷陣時,一般的我也不會放過了這機會。」說著,吩咐停車。駕車的兵校,不知何意,便把韁繩兜著,將車子停住了,種師道手掀軟甲,走下車來。站在路上,四面觀看,見百十步之外,有一群羊在枯草地上散漫了吃草。因向王進笑道:「不但這兩位壯士遠道而來,疑心我既老且病,不會作得甚事。便是本部官兵,也不免私下忖度,相公老了。現到東京,只有一日之程,不能不教大家知道相公不老。與我取過了弓箭來。」 車旁護從,自有弓箭手,便將隨身背的弓箭呈上。種師道說:「你們看,那群白羊之內,有一隻帶黑毛的花羊,我一箭要射在頭上。不中時,算我老了。」說著,彎臂將弓抱起,將箭搭在弦上,颼的一聲,放了出去,附近千百隻眼睛,早向那群羊看去。那些白羊,並未受著若何驚動,那花羊卻倒在地上了。大家齊齊的喝了一聲彩。種師道手裡拖了弓,笑道:「且那羊取來看,射中了那裡?」說時,早有人跑步向前,把那羊抱了回來。看時,那枝箭正插在羊頭上兩角之間。種師道這才哈哈一笑,將弓擲在地上。手撫髭須道:「本帥不老。」 於是著兵校拿一串錢去,尋著這羊的主人,賠償了他這羊本。令史進退下,隨軍前行。那王進這時才引了史進、魯智深跟了本隊同走。師弟二人在馬上談些別後情況,甚是歡喜。 師行次日,到了東京西門外。那馬忠得了探報,親自迎到郊外。種師道卻也勉強下了乘車,騎著馬與馬忠相見。問起金兵情形,知道他們只是放縱遊騎,在東北兩郊搶擄,卻不曾攻打城池,也沒有來騷擾西門,城裡人倒因之人心稍定。種師道聽說,心裡也稍微安定。當時且在馬忠行轅裡駐節,就下令全軍在東郊安營。一面派將官進城,飛遞表章,奏報援軍已到。那欽宗得了奏章,甚為喜悅,立刻命李綱帶了酒肉金帛,出城勞軍。約莫是黃昏時分,李綱才率帶了一群兵校來到馬忠行轅。事先有快差通知,種師道也走出門來迎接欽使。李綱見種師道雖是老病,但他的隨從,或站或行都秩序井然,這附近臨時駐了兩三萬大軍,卻一點聲息沒有,更休說是看到甚騷動情事,心中便是一喜。 賓主相見如儀之後,種師道引著李綱到密室裡坐地。李綱將朝廷主和意思說了,種師道道:「老夫明日見了聖上,自當力請聖上許我等一戰。老夫有三萬余人,李相公守城,也有三萬余人,馬忠都統制有一萬余人,姚平仲都統制有兩三萬人,今晚可到,合之已有十萬人。舍弟師中,師行在道,十日內外可到,也有三四萬人。諒這早晚,定有他處兵馬可到,二十萬人,不難集合。我們以逸待勞,以多擊少,金兵不過十萬,懼他則甚?目前只望朝廷拖延時日,少送些金帛牛馬到金營去,河北三鎮!雖是答應割讓了,只須打一個勝仗,金兵自會逃出塞外,那裡還敬索我三鎮?現在所可惜的,便是康王已入金營,我若與金兵交手,那斡離不豈不加害殿下?便不加害,恐怕也要將殿下帶到塞外去,這卻是個失著。昨日半路途上,見著馬統制差去兩個送信差員,魯智深、史進,問起他們時,是舊日梁山泊人物,一路倒教我想起一椿心事。他們兄弟中,各項人物都有,若找兩三個能手混入金營,將康壬殿下乘機救護出來,卻是莫大功勞。」 李綱道:「小可未曾不想到援救康王殿下出來。但是金兵不見了康王,他又必定要第二個親王去為質。」 種師道道:「我等既是預備和金人一戰,他第二次要親王為質,只休睬他便是。」 李綱聽了這番言語,心想也是,便請了馬忠來一同坐地,告訴這般意思。馬忠道:「現今關勝等二十餘人都在小可帳下聽候調遣,著關勝來一問便知有無可遣之人。」 於是便著軍官,將關勝傳來詢話。關勝參謁了,馬忠便告之知種師道計劃。關勝道:「兄弟們生長北地,懂得番語的卻有,只是都不在面前。隊裡只有兩個小弟兄,勉強可使。一個叫險道神鬱保四,此人身體魁梧,早年曾向北路販馬,略懂番語。一個叫白日鼠白勝,十分靈巧,常充細作。可傳他等入來,由相公面試他們才技。」 種師道說:「此等事,卻是虎口捋須動作,關將軍看他們都能勝任也不?」 關勝道:「彼等雖出身細民,與末將曾共生死多年。縱是天下興亡大義,不曾十分理解,卻是遇一知己,肝腦塗地,在所不辭,量材使器,鈞相明察,關勝不敢阿私所好,也不願埋沒他們長處。」 種師道對李綱望了微笑道:「李相公想是明白關將軍此意。」 李綱手撫髭須,連連點頭。於是便著關勝出去,傳鬱保四、白勝入來。 兩人來到內室,見案上燃了兩枝手臂粗也似紅燭,明晃晃地,照見種師道、李綱、馬忠三人,品字般坐在當面交椅上。案上大盤子盛著肉,大碗盛了酒,卻像是要吃晚飯。二人參謁已畢,種師道笑著讓二人坐下。二人堅辭不肯落坐。種師道指著下首兩把交椅道:「特地設下這兩把交椅等候壯士。這裡不是中軍帳,也不是白虎節堂,有事商談,盡坐不妨。你等當年弟兄一堂,不都是分坐一把交椅嗎?」 白勝道:「當年我等行為,怎敢煩勞相公掛齒。」 種師道笑說:「你們當年所為,雖是得罪了官家,卻也是自有忠義,這番好心不可埋沒。那些小忠小義,不但難把一個人養成大丈夫好男子,甚至還會把人變成一個壞人。現今各位壯士,報效國家,這才走上了正路,作個大忠大義的漢子。忠義之士,鬼神也當起敬,我們豈能拿官階來分個高下?而且人有所能有所不能,自然象本帥可擔當的大事,於今兩位壯士,年紀功位未到,便是有些忠義之事,正好只有二位壯士做得,象老夫卻是自歎不及。可是做起來,一般的干係天下興亡,流芳千古。」 白勝和鬱保四都起身一拱道:「鈞相誇獎,末將何以克當?」 種師道道:「不然!譬如眼前就有一件事,說起來卻是微小,然而做起來,也是驚天動地,卻非二位壯士,不能做到。」 白勝見老種如此婉轉了說,便瞧科八九分了。因躬身道:「末將少年之時闖蕩江湖,蒙國家恩典,赦了我等無法無天之罪,這條性命,便是白拾得的。於今隨了眾哥弟來東京,正是來贖罪補過。若鈞相有何差遣,末將火裡去,水裡去,上報國家,下報鈞相知遇。」 鬱保四也欠身道:「末將等本來不解得甚興亡大義,一來是蒙都總管張相公晝夜勸導,二個是經朱公明長兄多年訓練,也知道人生必有一死。死得個值,決不皺皺眉頭,更何說是能流芳千古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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