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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五


  正紛擾間,只見街上百姓紛紛閃出一條道路,有人喊叫太學生來也。看時,正是陳東最前領導,後面有百十個書生,都戴了學士冠,穿著藍衫,著了方履,恭恭敬敬,魚貫向宣德門前走去。這東京城裡雖能禦侮之兵並無多少,但為這趙官家壯威的御林軍卻還威風不減當年。今皇上早朝未退,由端門以至宣德門都有全身盔甲的軍士,手執金瓜斧鋨戈矛等等武器,排班站立。

  這時,陳東來到禁道前,執鞭的軍士,見他規行步矩而來,卻未曾鞭打,只是橫了鞭子吆喝站住。早有防守值班使臣,身著錦甲,腰橫寶劍,迎上前來,喝問你等書生,何故走近禁道。這使臣後面,簇擁一批御林軍,各舉了光燦燦的兵刃,向著來的書生,只待一聲令下,便可把這些人立刻處死。陳東神色不動,因躬身道:「我等是太學生,今因國事日急,聖上下詔求直言,我等修有奏章,來伏闕敬獻。」

  使臣道:「你讀書人不省得這是禁道?庶民擅入者斬!」

  陳東道:「我等太學生,是國家選拔之士,正在禦道外站定,先稟告來意,也未敢擅入禁道。」

  那使臣道:「你是兀誰?」

  陳東道:「小可陳東。」

  又指著身邊一人道:「這是陳朝老。」

  那使臣也有兩耳,怎地不省得這是驚動天下的兩個書生,便是蔡京,童貫,也當讓他三分。便道:「既是兩位陳先生為首前來,我自省得你大名。只是聖上憂心國事,天威不測,一宇不妥,你等卻休想活了回去。」

  陳東道:「我等為國效忠,死而無悔。」

  那使臣道:「恁地時,你等便在這官門外遙拜聖上,你那奏章,我等去請黃門內監來接去。小心了,進來。」說畢,那御林軍士伸出兵刃,團團將書生們圍住,引到官門階前,使臣大聲喝跪下。陳東等人便朝北舞蹈,列班三排,向北拜了幾拜。早有軍士飛報入官,出來兩個內監,走進陳東面前,將他的奏章取去。

  那禁道外千萬百姓,眼睜睜這奏章入了宮門,這件事是福是禍,就在片刻決定。假設是禍,那環繞在太學生周圍的御林軍,手上舉起明晃晃的兵刃,不會容情。空地上凍日無光,寒風拂面,那些太學生筆挺跪在地上,並無懼色。這些百姓,也就聽到了他們伏闕上書,是要請誅六個奸臣,這打大蟲的勾當,不把大蟲打死,那便是給大蟲咬了。大家靜悄悄的站著,千萬隻眼睛,只看了宮門外那片敞地,連咳嗽聲也不聽到一聲。越是恁地,大家卻替大學生們捏了一把汗。約有一個時辰,黃門官才回復出來,站在階上喝道:「奏章已代為敬獻,各太學生速速退去,不得久阻宮門,望閥謝恩。」

  那黃門內監吆喝了一陣,跪在地上的太學生,才三呼萬歲,又拜了幾拜,方才起身。御林軍士依然手執兵刃,夾在這群書生左右,將他們押解著出了禁道。

  街上百姓,看到這群太學生步行過來,爭著唱喏,歡聲震動。史進站在人叢中看了許久,心裡自尋思,這般寒天,這群書生在青石板上跪了半日,枉自拜了幾十拜,叫過幾遍萬歲,只那黃門小內監吆喝一聲,便都退了。若蔡京、童貫在東京看到此種情形,豈不笑煞!他一頭尋思,一頭走,見大街上一輛雙馬車跑過,人聲鼎沸,問時,都說,李彥那賊,退朝由這裡經過,眾百姓向他怒駡了一陣。史進冷笑道:「怒駡怎地,這只有先打後商量。這年月卻值得作這書呆子勾當!」

  一言未了,身後有人扯了兩扯衣襟,低聲道:「官人說話低聲。」

  史進看時,一個面生漢子站在身後。史進向他打量,還未曾開口,他先躬身唱喏,笑道:「大郎卻不認識小人?請到一個地方說話。」

  史進道:「你端的是誰?卻知道我姓史。」

  那人笑道:「且休說破,到了捨下自知。」

  那人引著史進走了幾條街巷。史進見前面屋脊高張,紅牆在望,認得這是大相國寺後面。這裡是條荒巷,有些小戶人家。一個矮木門外,又站著個短衣漢子,笑問道:「史官人來了。」史進心想,卻是蹺蹊,那廝也認得我。且休管他,便隨他進去,看把我怎地?於是隨了這兩個漢予進門,一個小院落裡,也安頓著一個佛堂,只是神龕尚在,供著兩尊社公社婆神像,佛堂卻堆了柴草炊具桌椅,像個人家。木柱下站定一個胖大漢子,身穿青羅袍,頭戴青紫襆頭,面上蠍刺也似,簇擁了許多短髯。史進站定了腳,覺得那人好面熟。他突然扯去襆頭,哈哈大笑道:「賢弟還認得洒家?」

  原來是花和尚魯智深。

  史進啊喲一聲,撲地便拜。因道:「卻是師兄,想煞小弟,一向可好?」

  智深對拜了兩拜,同在神龕下炕子上坐地。史進道:「師兄何以來到東京?又是這樣打扮?」

  智深依然將襆頭戴上,因道:「自從那年與公孫先生別了海州,也曾進東京小住兩日,我想這裡不是出家人留戀之所,便回到五臺山去。那智真長老見我棄了紅塵,回心轉意,又來持修,十分歡喜,又讓我在五臺山文殊院住下。去冬金兵竄犯代州,也在山下侵擾。洒家因奉師命,到崞縣去採辦齋物,路上見金兵猖獗,忍耐不得,在大路上殺了他兩個小將官。洒家怕連累了五臺山長老,星夜奔往太原,不想太原也失陷了。一路聽到老種經略相公率師勤王。我想,雖是出了家,我卻是黃帝子孫,相公是我舊日上司。且見了他尋個出力處也不枉為人,便直奔東京來等他。這兩位兄弟,一個是過街老鼠張三,一個是青草蛇李四,雖是在流浪子弟隊裡廝混,卻十分義氣,一向待我好、叫我一聲師傅。我一個出家人,平常人家胡亂進去不得。便到酸棗門外相國寺菜園邊去投奔他們。這才知得張青、曹正在京。又聽到今早太學生伏闕上書,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。一來進城拜訪張青兄弟,二來看這番熱鬧。張三兄弟道洒家這個胖大和尚,又不忌酒肉,惹人家留意,戒嚴時候,不大穩當,便扮成這分模樣。街頭我已看見大郎,卻叫張三引你這裡來敘話。這是張三阿哥張二家裡,可以隨便敘談。」

  史進道:「原來恁地,高俅、蔡京這班權奸,多已逃出東京。和我弟兄為難的人,諒已不多。」

  魯智深道:「洒家來到東京,要尋著廝殺,又要吃些酒肉,暫穿兩天俗家裝束也好。」

  原來引史進前來的張三,便起身笑道:「貴客來到,不能寡坐,小人卻去到街上買回些肉來下酒。我二哥家中,酒還有半甕,卻是一些下酒也無。」

  魯智深道:「你休忙亂,東京城裡一等酒館,便是洒家自家人,口饞時,我等自向那裡去吃,益發你也同去。」說著,回轉臉來,向史進道:「賢弟,我約你這裡來廝見,卻有一番用意。這裡附近,都是張三、李四同幫人物居住,休看他謀生上不成器,在義氣上用得著他們時,都是斬頭瀝血的漢子。我昨日和張三說起,若是金兵萬一渡了黃河,來逼東京,你等作何處置?那時,京城裡必是十分紊亂。你等貧苦了一世,卻好向富有人家張羅些便宜。他們異口同聲說,師傅不來東京時,我們下等百姓,作得甚事。只好眼望了城破作順民。望師傅替我們作主,我們有出路,兀誰不願作一點有出息的事?師傅若帶著我們投效,去殺韃子,我們有一百個去一百個。我聽他們言語慷慨,答應等西路軍來了,引他們去投效。他們分散在城裡外,怕不有千百人。這裡有幾個為首的,他們認得大郎是個豪傑,洒家願意你和他們相識。」

  史進站起來道:「他們在那裡?我便去相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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