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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


  這般說了,行進到院落單一口枯井旁。他快走了一步,兩腳齊齊踏著井圈,身上向下一溜,人便不見了。他渾家在旁哭叫道:「你尋了短見,我又活了則甚?」

  隨了此話,她也搶近了井邊,躍身下去。這前後四個軍校,都不曾提防著他們有意外,等他們蒂下井去了,卻是施救不及,只有站了在並圈外發呆。探頭向井眼裡看時,黑洞洞地,並也不聽到甚的?將此事向柴進稟報了,柴進有許多事料理,沒有功夫把這兩個漢賊打撈起來,便著人搬取了許多大小石頭拋入井內。料著水兆金雖不淹死,卻也被石塊打死,卻不想水兆金這廝,特地狡猾,在金兵未來之時,他想到有一無城池失陷了,如何逃命?便著人將衙中院落裡這眼枯井旁挖掘,打通了道子裡大陰溝。後來和禿飛緣勾結上了投降了金兵,這條私路,不曾用得。於今柴進將他在知寨衙裡拘押了,到處是他熟路,正好逃生。暗地與渾家約定,有機會一同跳井,於今解了繩索,又打井邊經過,卻不是天賜其便。便因之向王氏丟個眼色,壬氏點頭會意,到了井邊,竟是輕易地逃了去。

  這井底預先堆了麥秸棉絮,人落在上面,正不會損傷絲毫、柴進眼看這是枯井,如何會省得是條私路?那水兆金夫婦落井之後,便俯伏了向地道裡蛇行過去,大石落將下來時,他已去得遠了。他們也深知走出暗道,依然還是為老百姓捉得,益發死心踏地藏伏了兩日夜。逃難時,身上本還藏有些許乾糧,以備萬了,這時餓了便拿出來吃。口渴了,卻悄悄地到陰溝口上,捧了積雪來咀嚼。

  到了第三日,不聽到地面有人馬喧叫聲,想是宋軍已經撤退了,在深夜裡,就出了洞口。一看寨子裡沒有半星燈火,寒星向下照著,寨子裡房屋,兀自陰沉沉地。摸索到寨子門口時,兩扇寨門洞開,正不見有人把守。水兆金雖是暗裡叫僥倖,卻也正不解何以敞了寨門不守。出得寨子來,心裡便落下了一半,攙了王氏道:「娘子,我等命不該絕,神聖庇佑,逃得性命,現時卻向哪裡去安身?」

  王氏道:「你不看停雲寨百姓,口口聲聲叫我們漢賊,恨不活吞了。我們道出真名時,你到何處,百姓也不容我們。」

  水兆金道:「我們身上還帶有些金珠,且逃回江南,遠遠離開戰場擊快活幾年。」

  王氏道:「呸!你好沒出息。身上這點金珠,坐吃山空,你在江南能過活得幾年?現今斡離不元帥己進兵冀州,眼看便要取得趙官家天下。有個升官發財階梯,你倒不省得!一不作,二不休,我們便投奔那裡。」

  水兆金道:「賢妻原道的是,小可也曾想到。一來我等未立寸功,怎樣進身?而況失陷了停雲寨,送了禿將軍一條性命,怕金國元帥見罪我們。二來此去冀州,雖不過幾百里路程,卻是有宋兵從中阻隔,怕前去不得。」

  王氏道:「你聽我說,你顧慮的都沒的掛在心上。第一件,我那日聽到人說,上面坐的是位柴將軍,我聽他那廝說話是滄州口音,我便認識他了,兀的不是小旋風柴進?早年我流落在滄州時,曾得過他救濟,我看了他嘴臉,我便省悟了。那左邊坐的那個漢子,說了江州口音,那又不是神行太保戴宗?右邊那個漢子,雖不知是兀誰,卻也無非是粱山泊人物。這哪裡是應天府兵馬,分明是柴進帶來的滄州兵。我們把這消息告訴了金國元帥,趁著兵馬在外,襲了他那城池,這滄州知州怕不是你的。禿將軍死了,是他金兵自不小心,失陷了城寨,這筆賬,怎地會掛在我們身上?第二件,你道向冀州的道路不好走,卻也是真。但是這條路上,逃難百姓,必定千千萬萬,我們只雜在逃難百姓裡走,兀誰知道你是水知寨?這等百姓,宋軍自會放過去。若是金兵將我等擄了,那便是好,正可以借了他引見。」

  水兆金道:「賢妻之見,勝我十倍,我便依了賢妻的話,向冀州去。」

  兩人說著話,在星光下摸索了走路。因怕停雲寨附近村民會認得自己,不敢停腳,只是繼續的前進。天將亮時,到達一個鄉鎮,便在人家屋簷下休息。等了天亮,有人開門出來,見他夫婦形狀狼狽,便問道:「客人莫非是由停雲寨來的?」

  水兆金聽說,慌著一團,卻答應不出來。那村人笑道:「我等都是大宋人民,客官怕些甚的?昨日停雲寨百姓,陸陸續續由這裡經過,道是官兵把金人打跑了,卻又轉頭去攻打冀州,停雲寨百姓深怕金人前來報仇,大家都背了包裹,扶老攜幼,由這裡向南去。那寨子裡都走空了。」

  水兆金聽了這話,心裡才始放寬。因道:「原來恁地,我等不住在停雲寨,卻也怕金兵再來,先向他處去找安身立命所在。不知此處向南走,有戰事也無?」

  村人道:「我們這裡人,也大半向南逃回中原去,想是前方道路平靖。」

  水兆金聽了這消息,益發放了膽子向冀州去。一路打聽得前面有兵馬時,便繞了小路走,雖有兩三次遇到自家乓馬時,因為是裝扮了逃難百姓,都便便宜宜過去。

  這日到了冀州地界,卻看到大小村莊,都在莊門上用大幅紅紙,寫了大金順民字樣張貼了。有那過半數莊門上不曾貼得順民招貼的,必是空落落地一座火燒了的莊院。水兆金在路上私向王氏道:「我們一路行來,不曾見得恁般光景。此處必是金兵元帥行轅所在,所以將老百姓也特地看得嚴密些,要他家家貼了順民招貼。」

  王氏道:「恁地便好,是大金順民,便不會將我夫婦殺害了。」

  兩人在路上商量著,必須在鄉人口裡,把當地情形訪問得熟悉了,方好去向金營投效。見路旁有所莊院,莊門大開,十幾個莊丁正捆紮挑擔,地上放了酒甕糧袋,兩頭活牛,七八支活羊。一個老軍人手扶了杖在旁邊觀看,只是搖頭歎氣。水兆金向前唱了個喏。因道:「逃難百姓經過貴處,討口茶飯吃。」

  那老人點頭道,「都是大宋人民,客官有意逃回中原,是個義士,當得聊盡地主之誼。只是老漢滿腹心事,恕不能奉陪。」

  便著莊丁引了水兆金夫婦到莊內去用酒飯。吃畢,水兆金問明瞭此是丁家莊,那老者便是莊主封翁丁太公,正籌備好了酒肉糧食,向金營去貢獻攤派了的孝敬禮物。水兆金聽了,正中下懷,托了莊丁引到內堂,向丁太公道謝。

  丁太公道:「客官,你雖是個難民,我十分羡慕你。你逃回了中原,自由自在,作個太平百姓,不強似我們這裡受人熬煎,還要天天拿出家產來孝敬別人。」

  水兆金道:「這也不過大軍過境,暫時供應,水公也休為這個著惱。」

  丁太公道:「著惱卻不為此,叵奈那金營將官不識我中原人民以廉恥貞節為重,卻要民間逐日去送婦人,供他們取樂。你想誰家妻女,肯去作這事?不去時,無奈我等作了順民,不遵守順民規章,便是死罪。若是死一兩個人,便也罷休,無如金營裡規章,卻是很毒辣些,假如一人有罪,全莊子人都要受砍殺。沒奈何,每逢十日,本村子要向金營貢獻孝敬時,每將全村子婦女,五十歲以下,十四歲以上。都要拈閹,拈得的,便由莊子裡進去金營當獻納,父母丈夫,無得推諉。今日應該本莊獻納兩名婦人,拈閹出來,其中一名,便是我女兒。她頗知禮義,不肯受這恥辱,但不去時,卻又怕連累了合村老小。因之藏了一包毒藥在身上,預備到了金營,暗暗吞下。恁地時,自己不受玷辱,卻也不連累他人。客官,老漢偌大年紀,便是一兒一女,兒子已打發渡黃河到中原去了,好歹讓他尋個出路,正不知飄流到何處去,將來有個團圓日子也無?如今眼巴巴望了這個女兒去死。單剩下老夫妻兩人,卻也覺得活了乏味。」說著,兩眼流下淚來。

  水兆金笑道:「太公若是為了這事,小可倒有個解救之法,有一個人可以代替了令嬡前去。」說著,指了站在身後的王氏。

  丁太公聽說,為之愕然,將袖子揩了眼淚道:「客官休得取笑。」

  水兆金正色道:「太公正在為難的時候,我夫婦叨擾了酒飯,便不感謝,也不應當取笑。實不相瞞,內人有一個兄弟,現在金營大元帥左右,充當通事。我夫婦前來投奔,正愁了軍事重地,不易得見。於今借了貴莊向元帥大營獻納這個路徑,內人當了被獻納的婦人,小可當了呈獻禮品的百姓,都可進去。遇著了妻弟時,好歹和他說知,將貴莊獻納免了,豈不是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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