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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王知州聽說,倒抽了口涼氣,又作聲不得。柴進笑道,「明公發愁恁地?人生必有一死,守得住這滄州城,自是國家之幸。守不住這城池,你我一死報國,落個青史名標,這生也不枉來了。明公讀聖賢書,此理自不須柴進來說。」

  王知州手搔髭須,連連稱是,卻沒得答覆。少時,家人撤去了茶碗果子,擺上一席盛饌。柴進起身謝道:「明公卻又如此盛情款待,寇兵方退,正須上城巡查巡查。此酒留待晚間拜領如何?」

  王知州道:「我軍追殺了一夜,賊兵已是遠去,目前料無甚事。將軍終宵勞碌,自當安息片時。小可也不敢強留,既是肯晚間再來赴約,十分是好,益發可請了宣將軍同來吃幾杯慶功酒。只是現在菜肴既已擺出,也不能空撤去,且請先吃幾杯。」說時,那兩位姬人,重新出來,一個捧杯,一個執壺,便向前敬酒。柴進只得退後一步,連稱不敢,這兩個姬人,將酒斟過,放在席上,齊齊跪了下去。柴進驚惶著一團,目視王知州道:「明公,端的有甚見教?如此相待,實不敢當!」

  王知州站起來也是一揖,因道:「小可有個下情,未能相瞞。昨日已和將軍說過了,敝眷幾個人,生長太平世界,見著這兵慌馬亂卻是坐立不安,只是想回江南去逃生。我等食了國家傣祿,自當與城共存亡。留著她們在這裡,能作些甚的?反是擾亂了小可心緒。」

  柴進接著道:「明公之意,小可已是明白了。莫非教柴進開了城,送寶眷出城去?」

  王知州又是一揖道:「但求將軍網開一面。」

  柴進向跪著的兩位姬人連連拱手道:「二位夫人請起,自有個商量。」

  王知州大喜,便道:「柴將軍既是依允了,可多拜兩拜。」

  兩個姬人,果然就地拜了四拜,方才起來。柴進心中暗忖,我何曾依允了,敵兵走去未遠,胡亂開著城門,怎地向百姓說話?正自猶豫著,那王知州渾家喬氏,卻又從屏風後踅將出來。柴進見她穿了命婦的品服,料著是知州夫人,便離席恭立。王知州道:「幸得將軍垂憐,放她們出城,拙荊也前來拜謝。」

  柴進口裡道著不敢時,那婦人已是拜下去了。柴進回禮已畢,便道:「夫人和兩位如夫人,且請回內室,柴進和知州相公自有個處決。」

  三個婦人這才道著萬福稱謝去了。柴進向王知州道:「非是柴進故意刁難,這事實在特重大些個。明公如此見托,又推託不得,現有兩個走法,請明公自擇。其一是規定個時分,鳴鑼警眾,放些百姓出城,寶眷可以夾雜在百姓群裡走去。恁地時,百姓便明知是明公眷屬,也沒的話說。其二,是天明以前,或者黃昏以後,悄悄地開了南城,讓寶眷出去。」

  王知州道:「便是小可也曾想到,此城若打算久守,便當放些老弱百姓出去,也好節省些城中食糧。但是敝眷不免攜帶些行李包裹,若夾雜了老百姓走,卻老大不便,還是今日黃昏時候,讓她們走罷。」

  柴進道:「進有一言,不能不稟告明公。金兵雖是由西北角來,卻是四處流竄,准保滄州南路,沒有金兵竄到。萬一寶眷在路上遇到寇兵,卻施救不及。」

  王知州沉吟了一會,因道:「將軍自顧慮得是。但昨晚一戰,金兵明明向西北角退去,敝謄向東南角走,自相差得遠。」

  柴進見他恁地說了,明知勸解不得,便端起酒碗,將方才兩位姬人篩的酒一口氣吃了。然後向王知州道:「黃昏時候,柴進當親自在南門城上等侯,見了三位夫人當面,便可開城,只是恐引起士卒不平,恕不能派人遠送。」說畢,唱了一個無禮喏,便起身告辭。王知州雖然還有些不願意,可也省得這已過分的僥倖,執了柴進的手,誠誠懇懇送到二堂口上,叮囑了晚間必來小酌。

  柴進回到統制衙署,連接幾次探報,確實知道了金兵已經遠去,安心著實睡了一天。到了黃昏時候,等到王知州家眷攜帶了十餘輛車子出城,登城看著他們亮了一叢燈籠火把,平安的走遠了,方始下城。這晚王知州聽得金兵走遠了,眷屬又已出城,心裡更安閒些,又約了柴進過衙,吃了兩個更次的酒。

  柴進卻是不肯大意,道金兵是騎隊,來去飄忽,須是晝夜提防了。因此晝夜必在城上巡查兩次,宣贊的兵馬,依然紮在城外,這日正午,忽有兩名巡城兵士來報,南門壕外有十幾騎兵士來到,隔了壕叫城,有副統制派人引道將來。柴進聽了,頗是驚訝,便親自到城牆上來觀望。只見吊橋口上,有七八十人下了馬站著等侯,另有幾個人騎在馬上。正張望時,卻見那裡有兩個人向城牆上指指點點,其中有個人走出來兩步,直到壕邊站定,昂了頭向城上大叫道:「大官人別來無恙,小弟戴宗在此。」

  柴進聽得舊時兄弟稱呼,又識得戴宗聲容,正不曾錯,大喜道:「戴兄怎地來到滄州?」

  戴宗答道:「好教兄長得知,石秀、朱武兩位兄弟,與小可同來。」說時,只見石秀、朱武兩人,由人叢裡走上前兩步,同聲叫著柴大官人。柴進看了,正是滅降之喜,立刻下令,放了吊橋,開了城門,放著一行人進來。自己下了城坡,接到城門洞口。各各拱手言歡,騎了馬同到衙署來。

  檗進讓各人換除了行裝,洗了手腳,引到內堂坐地,便擺上了酒菜,大家把盞敘談。柴進道:「自來滄州,無日不苦念各位兄弟,不想這戎馬倉皇之時,有三位兄弟來到。三位自是由鄧州來,張相公及眾家兄弟想是都好?」

  戴宗道:「張相公與各位兄弟都好。公明哥哥也是苦念各位渡河來的兄弟,和小可商量了,特稟知了張相公,著小可與朱、石兩位,還有史進一路北上,探望各位。我等到了大名,才知道金兵已經南犯。盧俊義哥哥正也商議著要操練人馬,卻得了董平兄弟求救的書文。俊義哥哥道是大名軍事重鎮,不能多抽調兵馬,便行文相州,磁州兩處,共調三千人馬,大名再調四千軍馬,合共七千人馬,在大名集合。史進留在大名,要同這七千軍馬,前往冀州。俊義哥哥特著小弟來此,望大官人也在這裡抽調三千人馬,直向雄州進兵,便在那裡會師。我等直到前日,路上遇著逃難百姓,才知雄州失陷,适才遇到宣贊兄弟,又知董平兄長已經死難。現在挽救不及,正急於要個商議,怎地應付金兵?」

  柴進道:「三位既是先見了宣贊兄弟,滄州事情,諒已得知。目下金兵分途南下,要和河東之師會合,似乎無力侵犯山東。既不犯山東,滄州便非必爭之地。於今看起來,卻是冀州要緊,金兵必經那裡直犯大名。盧都統制已發兵北上,在那裡正好遇個正著。」

  朱武道:「小可也恁地想,這裡既無事了,我三人想在此盤桓一夜,明日依然由原路趕回。大名兵馬,頂頭迎住了金兵,自有一番大廝殺,必是需用人力。我等為公為私,必要回去,為俊義哥哥聊助一臂。今天且盡情吃一日酒。」

  柴進聽了,沉思了一會,笑道:「恁地也好,且與各位先吃三碗酒。」

  在旁的侍役,拿了酒壺,在各人面前,篩過了三碗酒。石秀捧了酒碗,接連吃了兩碗,卻不住向柴進打量。端起第三碗酒來時,便放下不曾吃,向柴進笑道:「兄弟看大官人義形於色,三碗酒之後,必有甚言語見告。我便將酒先幹了,且聽大官人說些甚的?」

  柴進坐在主席,目觀眾人,然後笑道:「端的石家兄弟精細,便知我心事。柴進現任職滄州,有兵犯境,我自在境內和他廝殺。兵不犯境,在鄰近州郡內廝擾,我也要剿了他。因為我既是大宋臣民,便當和大宋分憂。只要我有力量來管,卻問他甚的境內境外?此次金兵合兩路幾十萬軍馬,進逼中原,便是燕山一路,要席捲河北的,怕不有七八萬人。倘是他僥倖成功,大名不保,這滄州深入北地,又怎可守得住?我且靜待三五日,把金兵行蹤打聽得實了,他還要來侵犯,我自在這裡廝守。若他丟這裡不顧,以為奪了大名,這裡可傳檄而定。我便看定這個空隙,留著宣贊在這裡守城,我便親帶三四千人馬,暗襲金兵的後路。但得在冀州前後夾攻,便不將金兵打散了,也牽制了他不能立即南下,也牽制了他不能和河東那路軍隊合流。但得朝廷派一員大將督率大軍渡河禦寇,把大戰場限在河北,那我等兄弟這萬余人馬的小小力量,卻報效國家甚大。朱武兄弟是個熟讀兵書的人,卻看我小旋風這番籌劃,使得也不?」說畢,挺起胸脯手摸髭須,微微笑著。

  在席幾籌好漢,都手扶了酒碗,微偏了頭靜靜地聽柴進言語。他說完了,朱武鼓了掌,點頭道:「柴兄之言,甚是得當。若不如此,大名不守,河北瓦解,便留得三五千軍馬在滄州,又能作些甚的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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