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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
  這日楊、時二人到得鄧州城裡,打聽得宋江任了現職,便向指揮使衙門裡來求見。這指揮使衙門,雖和其他衙署一般堂皇,衙門內外,八九是梁山舊人。見到楊、時二人回來,自不須經過官場儀節,便由了二人進內堂會見。二人在堂外卸去了行裝,進得屋內見宋江便拜。宋江一手挽了一人,向他們臉上端詳了一會,笑道:「二位賢弟,來去數千里,卻喜身體無恙。我曾聽得燕山各州縣百姓,都被金人擄掠去了,晝夜以兩位賢弟及公孫先生行蹤為念。」

  一壁廂敘話,一壁廂吩咐廚房裡預備酒飯。吳用正留在這指揮使署裡當參軍,酒飯陳設在內堂,宋江便請來吳用一同坐地。楊雄在席上把在東京遇到陳東之事備細說了,時遷便去解開包裹,陳上兩封書信。宋江將陳東寄與自己的書信拆開,就在席上看了。信裡所策劃的,與楊雄口中所說他獻的三條策,並無分別。只是形之於文字,又更蜿轉透澈些。因點點頭道:「滿朝朱紫,無人理會得天下安危,倒是一個文弱書生,卻恁地留心。此事非同小可,等明日見了總管相公,把書信呈上,且聽候相公鉤裁。」

  吳用拈髯微笑道:「這位陳先生,雖是一片熱心,小可料得總管相公,卻未必能採用一策。」

  楊雄拍了膝蓋道:「恁地時,卻辜負了陳先生這一番為國丹心。」

  吳用道:「此事不單陳東有意,便是小可也早己盤算多時了。現在唯有在三策之外另上一策,卻請相公保薦我兄弟等渡河北上,招撫那些流亡之徒,為國效用,便多少有可採納處。」

  采江道:「這卻不妥。一來張相公縱然保奏,朝廷未必依允,二來果得朝廷允許時,我等兄弟又要分離。」

  吳用道:「來日見了張相公時,再作計較。」

  正說時,卻聽到堂外有人笑道:「楊雄賢弟來了?大哥恁不差人報信給弟等。」

  宋江看時,說話的是盧俊義,後面跟著柴進。宋江等立刻起身相迎,添了杯著,讓二人入座。宋江道:「兩位賢弟也是剛才到署,兀自未曾安排歇腳地方,二公何以得知?」

  柴進道:「小弟适才在郊外練習弓馬回城,遠遠看到兩騎馬在前走,追上一程,後影兒看出是楊、時兩位。小可料著必來兄長署內,便邀了盧兄同來。」

  吳用笑道:「二公必是來打聽河北消息?」

  盧俊義皺了眉道:「祖先廬墓,數代親友,均在大名。自邊境多事,河北不安以來,小可便是晝夜焦慮著。」

  柴進道:「尤其是小弟焦慮不過。我柴氏一門,乃是大周皇帝嫡系子孫,滄州世居多代,兀誰不知?那裡偏又逼近邊境,萬一大兵入境,廬墓決不能保。以是見著楊、時二位來了,特意前來探問。」

  楊雄見他二人心急,便將河北情形,草草述說了一遍。盧俊義聽時,只是手扶酒碗緩緩的吃著,並不插言。等到楊雄說完了,便輕輕地拍了桌案道:「如此說來,天下事不可為矣!」說完了這話,又重重的將桌案拍了一下,柴進向宋江一拱手道:「近日以來,小弟實起思鄉之念。意欲趁此家鄉還可回去之時,向滄州一探,不知兄長肯放行否?」

  盧俊義道:「便是小弟,也想到大名去一看。」

  宋江聽了,目視吳用,因微微笑道:「适才我等所說,張相公要保薦人才時,卻不患無人了。」

  柴進問道:「兄長此言何意?」

  宋江將剛才的事分述了一遍。盧俊義手拍胸襟道:「果有此事,盧某願往。雖為了調動,不免要與兄弟們分手,但兩利相權,寧可暫時小別。大丈夫生在人世,於可為之時,有當為之事,卻不可放了過去。」

  柴進也道:「若天下無事,我等暫時分手,相聚自是不難,不見楊、時兩位到薊州去又回來了?若不幸天下有事,我等也難於始終相聚一處。」

  宋江道:「自是為國盡力事大,為兄弟相聚事小。二公既有此意,不才也樂於贊助,待明日見得張相公時,看相公對這書信上言語,怎地處置?再作理會。」

  盧俊義吃幹了一碗酒,昂起頭來,望著堂前庭樹,樹枝北指,頗為神移。吳用笑道:「盧兄傳神北枝,定是想到了故園風景。」

  盧俊義道:「狐狸小獸,尚知歸正首丘,而況人乎?」說著,手理頦下長髯,卻見滿握斑白,向須梢搖搖頭道:「光陰迅速,不覺已是五旬人物,若不早作點事業,那怕是時不我與。正是剛才柴兄說,趁著故鄉還可以去,何不抽身一行。我等兄弟,多半是十年亡命,家業蕩然。藉貫在大河以南的,還則罷了;這藉貫在大河以北的,真是廬墓同在風雨飄搖裡了。現在能回去探望一遭,卻也於心稍慰。」

  盧俊義這樣侃侃面談,柴進卻儘管低了頭吃酒,一語不發。楊雄道:「看柴、盧二兄,十分想念故園,雖是多年未曾探望得,比小弟便勝過萬分。像小弟的薊州,休說祖先廬墓,便是活的牲畜,長的草木,也都讓金人搜刮了去,連同成千上萬的故鄉人,一齊趕出關去。他只恨田地山河搬不動,不時,也一齊搬了去。教人想起來,牙齒咬碎。」

  盧俊義以手拍桌道:「這便是我想念故園想念得苦處。待到大名也成了薊州一般時,還想念些甚的?」

  吳用手夾了一隻箸,在桌面上畫了圈圈,微笑道:「我知盧兄意矣。世勢造英雄,焉知英雄不能造世勢?」

  盧俊義道:「自己兄弟,何須隱瞞?盧某頗有意作點事業,只是這次若往河北,卻不像我等以往嘯聚山林,只須對付一些不濟事的官兵。於今卻顯要在尊王攘夷的狂瀾裡,立下名垂不朽的勾當。我等這樣一個微末前程,卻怕不做了撼石柱的蜻蜒?」說到達裡時,他忽然又轉過臉色呵呵一笑道:「人生得遇這般數百年不生的大風浪,卻不枉了。」

  柴進道:「遇著這大風浪,變成一條蛟龍,飛騰萬里,在乎我們。變成一隻螻蟻,隨了千幹萬萬的性命轉瞬消逝,也在乎我們。我們是不可把這個大風浪隨便的過去了。」

  宋江道:「二位既是都有此意,小可明日見了張相公時,便都順便向張相公敘說了,且看相公意向如何?」

  盧俊義回頭看到伺候的侍役們,且教來把桌上各空碗裡的酒都篩滿了,向楊雄道:「楊兄此來,鼓勵了盧某暮氣。」

  又向時遷笑道:「你也應當讓盧某敬一碗酒。二位在薊州城裡,兩把樸刀,救了一串被縛的老弱百姓,不愧我們這粱山泊字號。天下洶洶,粱山泊裡好漢,有個袖手旁觀的嗎?」說著,端起酒碗來,先把來吃幹了。這一番話,說得宋江心裡也甚是奮發。當日大家吃得盡醉而散。

  次日早上,宋江整理衣冠,帶了陳東那封書信,特來都總管衙門求見張叔夜。他正在白虎堂後簽押房裡批閱公文,便著宋江入來。宋江見禮罷,便先問道:「相公茌近日得著東京消息否?」

  張叔夜道:「聞得蔡太師父子,慫恿聖上在中設立百貨禦街,又重征花石綱在萬歲山建立人造瀑布,這般盡情作樂,實在可慮。」

  宋江道:「相公聖眷尚隆,何不上表力諫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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