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熱血之花 | 上頁 下頁
二十八


  有光料到這破門以內,更是整堆的瓦礫,讓他看到了,無非是加倍的傷心。便用手摸了摸鬍子,站著微笑道:「這何必進去,就是我們去猜,也可以猜得出來。」

  國雄並沒有理會到他父親說的話,他昂頭望了那大門,一步一步走了去。直走到那大門口,還覺得這不是一所破壞得怎樣厲害的房屋。及至進門之後,那些高低禿立的牆,帶著門圈和窗戶框子,猶如擺下了諸葛亮的八陣圖一般。地上有土的地方,青草長得有上尺深。那些地面的青磚上,長的是青苔,青苔可也就像毛毯那樣厚,有種觸人的黴氣,幾乎熏得人立不住腳來。有光也由他後面跟了進來,拉著他的衣袖道:「不過如此,何必看呢。」

  國雄將手向牆上一指道:「父親,你看粉牆上這幾行字。」

  有光看時,果然幾層石階上一道磚砌的寬道,道上有堵很高的牆,上下有許多門和窗戶的洞,正是舊時劍花的會客廳外,那粉牆上,下半截,有二三寸的青苔紋暈,上半截有鉛筆寫了幾行大字,乃是:「我在這地方,曾用了機巧,去和人家求愛,人家也曾用了機巧,來害我的性命,幫助我們機巧的,乃是醇酒,香茶,婉轉的音樂,醉人的燈光,現在呢?只是這堆瓦礫,人生就是生到一百年,結果也不過是如此吧?奉勸眼前人,且想身後事。回頭和尚題。」

  「咧!這還是個和尚寫的。」

  國雄情不自禁的,失聲喊了出來。有光也站在牆下,玩味這些字句,似乎引起他肚子裡那一肚子哲學墨水來了。國雄看著,搖了搖頭道:「了不得,這是那個餘鶴鳴到這裡來了,看這口氣,除了他,還有誰呢?他這種陰險的小人,都受了重大的刺激,說出很解脫的話來了,我們若是看不空,真不如他了。這樣子,他是做了和尚了。唉!我也真願意做和尚,人生不就是這樣一場夢,苦苦地爭奪,何必何必。」

  有光道:「回去吧,老站在這裡做什麼?」

  國雄道:「這個地方,未免給我一種很深的印象,我要在這裡多站一會。」

  有光聽說,不由得撚著鬍子,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§第十六回 思斷三秋悲歌落淚 名垂千古熱血生花

  華國雄見父親遇到這淒涼的景象,既不傷感,而且還哈哈大笑,心中很是不解,便向他道:「你老人家,怎麼笑了起來?」

  有光道:「我不笑別的,我笑你孩子氣太重,既然口口聲聲,說要出家,何以對這頹井殘垣有些看不破,非要憑弔一番不可?」

  國雄道:「佛心是慈悲的,對這種景象,可以流些慈悲之淚。」

  有光道:「不過你的意思,是因為劍花曾在這裡住過,所以你有些鳳去樓空之感。有個出家的人,這樣兒女情長的嗎?走吧。」

  說著挽了國雄的一隻手,就拉了他走。國雄當然不能太違抗了父親的意思,歎了一口氣,走將出來。經過了幾條街,都不是以前的景象。在許多破碎的街道中,忽然眼前一片青蔥之色,另換出一番境界來,那正是省立公園,幾年不見,樹木都長大了。這是初夏之際,樹上的嫩葉子,綠中帶些黃色,地上長的草,雖不過是一兩寸長,然而密密麻麻的,綠成一片,在綠毯子上,偶然伸出一個草頭,開著小黃花兒,便現出許多靜穆的意思來。在四圍的綠樹林中,閃出一畝大的空地,在綠色春草毯上,挖出個淺淺噴水池。

  池中間有個高可一丈的白石礅子,礅子上立著個女身銅像,一手扶了身佩的寶劍頭,一手向東指,雖是女像,自有一種英雄氣概。這就是那位女間諜,為國犧牲的舒劍花女士了。國雄不料自己的情人,這樣巍然高峙地站在自己面前,又不料這樣一個有才幹,有志氣的女子,自己無福消受,眼望著她在日月風雨之下,長此終古而已。心裡想著便只管向那銅像呆看。卻聽到有光在身後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:「人生一百年,結果也是與草木同腐,求仙煉丹,那有什麼用,人生自有不老之法,就怕人不肯去做,舒劍花是明白這一點的了。」

  國雄回轉頭來看著他父親,見他手上拿了帽子,很有向這像靜默的意思。因就問道:「父親,你的觀念,完全改了。你原來認為宇宙都是空的,人是犯不著為名利去鬥爭,現在你何以這樣積極起來?」

  有光不料英勇的少年兒子,會問出這句話來,用手摸著鬍子,想了一想道:「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然,不過自從省垣有飛機光臨以後,我就慢慢地憤怒起來,覺得人生只可自勉不殺人,不能禁戒不殺敵,禽獸的爪牙,草木的護甲,不都是為了護衛自己生命而生長的嗎?宇宙神秘的用意,本來就如此。人有了生命,有了本能,他也應當抵抗他的敵人。」

  國雄微笑道:「我是一個戰士,而且勝利回來了,我的思想就不那樣,現在很消極。我親眼看到戰場上的人,生命隨時在五分鐘內可以解決,又看到人的屍身躺在地上如鋪石板一般,活著的人,一點也不憐惜,就在人身上這樣跨踏過去。身邊一個很好的朋友,正談笑著說話,一個炮彈飛來,他的手腳就彈碎了,身上的熱血,真許濺到我們身上來。在戰地上三年,失了多少可愛的朋友呀。至於炮火下的鄉村城市,那就不必說了。我覺得我們不能再談軍國主義了。」

  有光道:「你應當有這個議論,世界史最後的一頁,當然是非戰的。不過這個時代,打算由戰爭裡找出路的國家,實在不少。若不將這種國家掃蕩一下,戰爭的毒菌,決不能消滅。我以前非戰,現在何嘗不非戰。以前非戰,是以議論去制止戰爭,於今覺得此路不通,要以武力去制止戰爭了。在全世界非戰以前,必定還有幾次大流血,這幾次大流血,中國絕對是免不了參加的,我們現在趕快武裝起來,也許因為有了抵抗,將來流血的程度,可以少一點,要不然,米缸蓋好了,許多老鼠要在米缸裡爭奪,主人若不過問,是非把缸打破不可的。

  所以我以為講禮義的中國人,依然可以去非戰,但是要把文的非戰,變為武的非戰,不幸而死,不僅是為民族爭生存而死,也是為人類爭生存而死,這種精神,是很偉大的,所以舒女士的死,格外值得我們崇拜。」

  國雄對著那銅像,靜默了許久,點了頭道:「也除非是根據了父親這種說法,才可以減少心裡頭的悲痛。」

  有光指著樹杪上一抹陽光道:「你瞧,天氣不早了,我們應該回去了吧?」

  國雄道:「唉!回去吧!我不料回家來,是在這地方遇著了她。」

  於是將取在手上的帽子向頭上一蓋,掉轉身就走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