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熱血之花 | 上頁 下頁
二十九


  一路之上,他再也不說,到了家裡,一切朋友的應酬,他都謝絕了,拿了一本書,終日坐在樹林子裡看,每天吃過早飯就出門,回來吃午飯,吃了午飯,又再出去。有光知道兒子自戰場回來,受了很大的刺激,不妨等他的心靈放縱一番,讓他把哀思放了過去。所以終日不歸家,也沒有人來過問他。他自回家之後,只覺所聞所見,和從前都換了一個世界,在家裡坐著,就不免傻想,因之那就加倍地狂放起來,甚至吃早飯的時候,就帶了一包吃的東西,到樹林子裡去,留著做午飯,直到晚上才回來。這日半中午,看書有點倦意,正在樹林下一塊青石頭礅上,坐著打盹兒。忽然樹林子外大道上,有人唱歌,把人驚醒過來,聽那唱詞,卻很是哀婉,因為唱的人重三倒四,唱過好幾遍,所以聽得很清楚。那歌詞是:

  楊柳樹,綠青青,去時日子如我大,回來門外綠成蔭。上堂拜老娘,老娘笑吟吟。娘看兒子顏色好,兒看娘發白星星。大哥在何處,三年以前去投軍。大嫂在何處,炸彈之下早亡身。四歲的侄兒叫小平,無父無母到於令。大妹前年已嫁人,隨夫逃難上北京,不是兒回娘掛心,望得兒回娘傷心,好比一樹花開多茂盛,幾番風雨幹乾淨,縱然結果有幾個,看來也是太孤零。

  洋槐樹,綠油油,十年槐樹長齊樓,十年戰士白了頭。春日百花發,佳人樓上愁,不嫁英雄無志氣,嫁了英雄守空樓。一日不見面,自古相思似三秋,一年不見面,相思便似水悠悠,而今三年不聚頭,勝似千秋又萬秋,奴想英雄是風流,英雄想奴便可羞,又願英雄功名就,又願英雄享溫柔,想得奴家皮黃骨又瘦,又傳英雄下錦州,早知薄福難消受,不嫁英雄也罷休。

  *

  國雄將這歌詞聽畢,玩味了一會,雖然這歌詞是很俗,但是非常婉轉,在自己聽了,正是句句打入了心坎,這是什麼人在唱,恐怕不是這村莊前後一個人所編得來的吧!連忙跑出林子去一看,卻是兩個半大的放牛孩子,坐在柳樹下小河溝裡洗腳,帶笑著唱出來的歌。國雄笑道:「你們這歌唱得好聽,是誰教給你們唱的?」

  一個孩子道:「前三個月,有個游方和尚,他帶了許多小歌本子散給人家。又怕人家不懂腔調,自己彈著琵琶唱起來。我們就是跟他學的。」

  又一個孩子道:「小三兒,你怎麼忘記了,那和尚還打聽華大先生,回來沒有呢?」

  國雄對和尚打聽一事,倒沒有留意,玩味這個歌兒,是很悲哀的,這個和尚,一定是個栽過大跟頭的人,所以說得這樣的痛切。心裡想著,依然走回林子裡去看書。

  也是兩個孩子唱得太高興了,十年槐樹長齊樓,十年戰士白了頭,又唱將起來。國雄聽到那不嫁英雄無志氣,嫁了英雄守空樓,而今三年不見面,勝似千秋又萬秋,不覺自己轉想到舒劍花身上去,那樣一個女子,眼睜睜地受著槍決而死,這事實在很悲慘。不但她那樣美麗的容貌,不知道如何消滅了,就是她那副骨頭,究竟拋在哪裡,現在也無處尋找,豈止一日不見,如隔三秋,實在是海枯石爛,此恨無盡。如此想著,也不知道什麼緣故,兩行熱淚,只管流了下來。當天坐在樹林子裡,就沒有心緒看書,只是坐在石頭上呆想。回家以後,和家裡人談起,國威道:「這樣的歌,我絕對不願聽,聽了會消滅志氣的。」

  有光道:「這事可奇怪,這個歌,是個游方和尚編出來的,他還有支短歌,是套月子彎彎照九州編的,也很有意思,那歌子是:

  月亮無情上粉牆,照見官家醉畫堂。照見美人窗下哭,照見男兒死戰場。

  國雄點了點頭道:「這個和尚,必非等閒之輩,很平常的幾句話,這裡面可含著不少的批評,只是他什麼地方不去,何以獨在我們這村子裡放出這種消息來?」

  他們父子正在樓上乘著風涼,談論這件事,華太太很匆忙地由樓下走上來,向國雄道:「你們不是談那個唱歌的游方和尚嗎?這是有些怪,他在村子裡和好些人打聽過,問你兄弟二人回來了沒有?我心裡也很是不解,為什麼老要打聽你兄弟兩人的行蹤,莫非他是你們的同營嗎?據我想來,那一定是個軍人,他的歌詞總是罵打仗,而且聽那意思,又很肯說中國人打仗是不得已,和你們父子是同調的。」

  國雄聽了這話,更是增加了一層疑團,我們弟兄們中,哪一個這樣大徹大悟,做起和尚來。自然他既是屢次打聽我,一定也是我的好朋友,若不是好朋友,也犯不上再三再四地打聽我。他如此想著,很想早早地打破這個疑團。

  自從這天聽歌以後,又不斷地聽著那婉轉動人的歌兒,每聽到一會,就讓他心裡難過一陣,這樣下去,約莫有一個禮拜,這日在樹林子又休息了大半天回來,進門之後,華太太首先笑著迎上前來道:「你說怪不怪,那個和尚今天又來了。他聽說你已經回家,丟下一個小小的包裹,說是有人托著寄送給你的。也沒有說第二句話,甩著大袖子就走了。我留著他和你見面,請他坐一會兒,他只笑著不答。我追到大門口來,他卻道:『我和令郎感情不大好,見了面會有是非的,不必留我了。』他說著話,兩條腿走得是更快。一轉眼工夫,他就不見了。」

  國雄道:「這更奇了,他送了一個什麼包裹給我呢?」

  華太太於是到屋子裡去,取出個五寸見方的扁包裹來。那包裹是藍布包的,上寫:留呈華國雄先生台收,並沒有什麼上下款,只是用麻線縫上了包裹口。將剪刀把包裹拆開了,裡面是一方油布,再將油布打開了,又是一層布,把這層布再打開,才露出一條白綢手絹。那手絹本質,倒還乾淨,只是上面有好幾塊殷紅的斑點,卻看不出是何用意。提著手絹,卻抖出一封信來。那信封寫了:留寄華國雄先生親收,舒劍花拜託。這舒劍花三個字,射到他眼裡去,不由得他那顆心,怦怦地跳將起來,拿在手上只顛了幾顛,並不怎樣的沉重,由信封套裡,連忙抽出信紙來,看時,上面寫道:

  *

  國雄兄鑒:

  兄讀此書時,恐妹之墓木已拱矣。然兄毋悲,兄能于太平之年,無患歸來,得讀此書,固人生萬幸之事也。妹奉命令,來賊巢偵探敵情,不幸為賊黨窺破,拘押軍中,以妹供出中國情報總部內容為條件,容妹不死。妹思一人的生死事小,全國之安危事大,毅然拒絕賊之要求。人誰不死,只死者不當無故而死,亦不當有故而不死,妹現不死,則意志薄弱,或竟為賊所困,而轉有害於中國,則不是死之為得矣。

  為國而死,妹固無絲毫遺憾也,所可憾者,則妹之行為,生前乃終未能得兄諒解,直至永別之時,尚不能一相握手。故妹雖死在頃刻,猶不能不忍悲作一書于兄。此事經過,于妹死後,必能傳播,心緒紊亂,實無心細寫,唯兄悲其遇而憐其志。外乎絹一方,系妹拭淚所用,其上紅斑,則手臂為賊刀所刺,因以沾染血跡者,留此寄兄,表示無物可贈,但幾點熱血相勉耳。

  別矣國雄,大好身手,其自努力!

  舒劍花絕筆

  *

  國雄在這一陣子,心緒本來悲劣萬分,看了這信之後,並將血帕一看,一陣心酸。不由得倒在一張睡椅上,淚如泉湧似的,由臉泡上流到身上來。華太太竟不知道什麼事,後來在地上撿起信和那血手帕來,這才明白,這樣的紀念物,叫活人看到,心裡如何不難受?便也垂著淚道:「可憐的孩子。」

  她只說了這五個字,身體抖顫著,也就說不出話來了。她看到國雄只管哽咽著,那眼淚更是落得洶湧,他側著頭在睡椅的高枕上躺著,把半邊衣襟都淋濕了。華太太道:「人都死了三四年了,你現在哭死也枉然,這條手絹倒是一件可寶貴的東西,你好好地留著吧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