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熱血之花 | 上頁 下頁
二十七


  舒老太太搖著頭,將袖子揉著眼睛,歎道:「這枯寂的生活,我已經過了三年了。我也沒有什麼難受。」

  國雄道:「不過你一位老太太犧牲了僅僅一個的聰明姑娘,於今是住在這小院子的老屋裡。」

  舒老太太正要再歎一口氣,有光老先生道:「不是那樣說呀!政府已經在公園裡和舒姑娘立了銅像,又按月給老太太的養老金,社會上的人,誰不說一聲舒老太太是女志士的母親。我們去為國家民族爭生存,是自己良心的驅使,原不打算國家有什麼報酬的,現在是有了報酬了,更可以安慰老太太的了。」

  舒老太太垂著淚,點點頭道:「對了,對了。小華先生說的話,和老華先生說的話,都是有理的呀。」

  他們說了許久的話,那個中年女僕,才捧了兩杯茶來敬客,茶杯上還有兩個鋸釘。國雄望了茶杯,有了一種感情,不覺向屋子四周看去,這屋子裡有個房門,門簾開著,看到有張竹床,上面放了顏色極舊的一套藍色被褥。床上並沒有支起蚊帳,牆上掛了一具月份牌,在月份牌下面,釘子上壓了兩張中醫開的藥單子,這很可以知道這位老太太最近是一種什麼生活的了。假使劍花並不曾死,就是當個教員,靠了那幾個薪水,她很足以維持母女二人的衣食,何至於把家庭衰落到這步地位。當國雄這樣注意到屋子裡去的時候,有光也跟了他的視線,向裡面看去。有光也知道國雄是憐惜這位老太太的意思,就向舒老太太道:「捨下房子也很多,假使老太太不嫌棄的話,可以到捨下去住,待遇不敢說好,至少也可以有人陪著您,免得您再寂寞。」

  舒老太太道:「這很多謝華先生的好意,可是我怎樣敢當呢?」

  有光道:「像您這位女志士的老太太,慢說我們是親戚,應該恭敬您,就是全國人都該恭敬您。」

  老太太道:「終不成我的姑娘為國家犧牲了,我倒去連累親戚,唉……我這大年歲,過一天是一天,萬事都看空了,住在這冷靜的小屋子裡,我只當是在廟裡修行。心底就平靜了,若住到父子團圓的人家去,我看了會格外難受,倒不如這樣冷冷淡淡的,把花花世界都忘記了。」

  國雄聽這位老太太的話,越說越傷心。劍花在外就義的經過,自己本要問她一問的,現在舒老太太只管傷心,提起舊事,那是更讓她難過,當時只好將一些不相干的閒事,提起來談談,關於劍花的事,就不提了。談了許久,舒老太太有點笑容了,華氏父子才安心告辭而去。國雄到了路上,才埋怨著父親道:「劍花既然早就死了,你怎麼不早早地給我一個信呢?她死了,我不但不追悼她,還快快活活地過了三年,這讓我心裡格外的難受。」

  有光道:「不是我怕你傷心,我不告訴你。因為你愛著劍花的緣故,自己一定覺得將來很有希望的。

  有了希望,在奮鬥中間,你必定還要加倍地謹慎,要你保重,正也是為國家愛惜青年呀。」

  國雄雖然不以父親的話為然,然而他說得光明正大,也就無可再駁了。因道:「劍花有了銅像了,我應當先去看看她的銅像,這是我們華氏光榮之一頁。」

  有光道:「你若認為這事是不可緩的,我就陪著你去走一趟。」

  國雄道:「我當然是認為一件不可緩的事,但不知……」

  有光不等他再把這話說完,立刻就到國雄前面去引路,笑道:「我還有什麼話說,生者死者,都是我的光榮呀。」

  兩人說著話,一路走著。這城裡的光景,現在卻不與從前相同,東一堆瓦礫,西一堆瓦礫,有的還留著幾堵光禿的磚牆,陪襯著幾處磚砌的門框和石砌的臺階。又有些地方,瓦礫堆中,長出尺來深的青草,牆上也長著三四尺長的野樹,這些房屋,不但是表示遭了一回劫,而且遭劫到於今,沒有法子去整理恢復,也就為日很多了。國雄看了不覺奇怪起來,因問道:「這種情形,決不是城裡失火,因為失火,不能零零碎碎,東一處西一處地燒著。可是本省城總也沒有打仗,何以會有許多遭了炮火的屋子呢?」

  有光道:「你在軍營裡這麼多年,還有什麼看不出來的。」

  國雄道:「莫非都是飛機用炸彈炸的?」

  有光道:「可不是嗎?這三年以來,其中有半年的時間,差不多飛機天天光顧到省城天空來,飛機來了,決不能空手回去,每次總要炸了幾幢民房才走。省城無論多大,經敵人炸了一百多天,也就沒有一處不遭破壞的了。」

  國雄道:「父親,你現在說話大概不傾向非戰一方面了,但是經過戰爭的人,他都會厭惡戰爭。譬如飛機轟炸城市,在平常人看來,加害到非戰鬥員,是沒有理由的。可是在軍事家看來,就不然,他以為可以擾亂敵人後方的秩序,破壞敵人的經濟,尤其是借此搖動人心,使敵人政治中心搖動,可以影響到軍事上去。戰爭的時候,只圖自己軍事有利,天理良心,一概是不管的。我們有了些軍事知識之後,我們這才知道,戰爭實在是一種罪惡。」

  有光道:「呀!我不料從軍三年之後,你倒變成了一個非戰主義者。難道我們對海盜是不該抵抗的嗎?」

  國雄道:「抵抗是當然的。不過中國偌大一個國家,人口到四萬萬以上,何以會讓少數的海盜,制伏得沒有辦法?這就由於共和二十年以來,全國人都是醉生夢死,關起門來爭名奪利,把世界忘了,把站在身邊的強盜劫賊忘了,而且還要裝空心大老官,開口打倒帝國主義,閉口打倒帝國主義。譬如一群敗子家裡,終日花天酒地,兄弟父子鬧著閒氣,金銀財寶散了滿地,既是不管,而且身子弄得虛空了,每人不是患色癆,就是醉鬼,同時還要喊著殺盡強盜,捉盡劫賊。既引起了人家的貪心,又鼓動人家的肝火,這種人家,不鬧賊,什麼人家該鬧賊。所以海盜侵犯我們,這是老天爺給我們一種教訓。假使我們不鬧家務,不裝空心大老官,不金銀財寶撒下滿地,人家怎敢動我們的手呢?所以我們戰退了敵人之後,依然還要多謝敵人給我們一種教訓。我們因罪惡引起了戰爭,海盜卻又是因戰爭種上了罪惡。

  他們的社會崩潰了,他們的人民疲勞了,不會想到戰爭給了他們一種教訓嗎?總而言之,在二十世紀以後,槍口上決計搶不到人家的土地,光靠槍口,也保護不了自己的土地,另外還要靠經濟教育兩件大事,來維持民族。我的主張,中國必須和他的敵人打一仗,猶如病人忍痛去喝藥或打針,以消滅身上的病菌。病菌消滅了,就該用補品來恢復元氣,不能在這個時候再吃藥,再打針了。」

  有光笑著走路一面點頭道:「我很同意你的議論,你現在是增長了不少的政治學識了。」

  國雄道:「這是環境賜給我的,我……哦!這個地方,不就是劍花住的那幢大樓嗎?樓不見了,這大門還在,門口這一列樹和這一片青草地,還可以看得出從前那種形跡來呀!」

  他說著話時,突然立住了腳,向著那原來的門樓站住。有光因為不知道他是什麼用意,也就跟了他站住。等了許久,不見他移動腳步,也不聽到他說什麼。

  有光忍不住了,便問道:「你又有什麼感觸了嗎?老實說,這省城裡,簡直是滿目荒涼,若是都像你這樣子,那還了得,一出門,就是傷心之境了。」

  國雄道:「父親,我們走到屋子裡面去看看,好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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