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秋江 | 上頁 下頁
二八


  松舍清燈閃閃,雲堂鐘鼓沉沉,黃昏獨自展寒衾,欲睡先愁不穩。一念靜中思動,為伊消瘦而今。

  她寫到這裏,把筆一擱,自己搖搖頭道:「不寫也罷。」良久良久,又道:「反正沒有人看見,寫了可以看看自己的幽情吧?」於是又提起筆來寫道:

  碧天相對弄秋琴,自寫孤飛同病。

  自己看了一遍,於是將筆筒起來,先歎口氣道:「潘相公,只是我已遁入佛門,你同我這番幽情,只有我自己明白,你是不得知啊!」說畢,便把這張紙隨便放在《金剛經》裏面。這經書有一尺多長,放在桌子正中,又嫌不便當,就把這書,又送到書堆頂上。這屋裏也不大來人,來人也大半是不認識字的,所以也沒有掛在心。

  看看天空,斜陽大半已在佛殿頂上。妙常把詞填完了,人也疲倦。她想,住持說,病了,散散步也不要緊。不免找道全做伴,到庵前庵後,散步一番吧。

  妙常在庵裏找到道全,二人由庵中大門出去,就在庵前庵後散步一番。道全少不得把剛才勸她的話,又重新提到。妙常才點頭說,那看機會吧。

  這日,妙常是糊裏糊塗地過。和道全散步了一會兒,也無所謂,回來就回到原來寫字桌邊,悶坐一會兒,也忘了天黑,也忘了晨鐘暮鼓的敲打,更不知道悶坐多久,想了些什麼,只知道兩眼倦了,爬到床上去睡覺。

  忽然道全來了,後面跟隨著潘必正,似乎是約過,叫她攜帶著前來,因此也不好拒絕。

  道全道:「妙常,潘相公來了。」

  妙常聽了這話,偷看潘必正。見他靜立在道全身後,手上拿了菊花一朵,只是盤弄,微微地笑。妙常聽道全喊了,才看了他一眼,也微微地一笑。

  道全道:「潘相公,你看啊,這房收拾得多齊整。」

  潘必正道:「是。正好讀書,也好……」

  道全道:「我在此不大方便,妙常,我失陪了。」

  妙常還想挽留她,但她轉眼就不見了。潘必正拿了一朵菊花,高高舉起,在那菊花頂上,平視過來。那菊花是白底子,上面長了紅色。那樣平視一比,好像陳妙常面上有了這菊花一樣的顏色呢。

  妙常道:「潘相公,你把菊花比我嗎?」

  潘必正道:「正是人淡如菊。不過你還要多一層熱烈,你看,那小孩子掉下水去了,你親自把他救了。這是不可多得的啊!」說時,他把那朵菊花一手送過來。妙常記得他送桂花一事,曾不容推辭,就一手在他手上接過,也插在蓬鬢之下。

  潘必正道:「妙啊,這花送上美人的頭上,猶覺清淡愛人。你這花,是幾生修到啊!」說著,兩手互相鼓動。

  妙常板住臉,好像生氣的樣子,便道:「潘相公,何故發言不莊重?」

  潘必正道:「莊重啊!記得中秋晚上,各自彈琴,以表幽情。那詞曲的言語,比這不莊重得多呵!」

  妙常聽說,又笑起來。

  潘必正道:「仙姑,小生是久候佳音了,你答應我啊!」

  妙常不作聲,扭過身子去,把一隻袖子抬起來,掩了嘴唇微笑。但笑並沒有發出聲音,潘必正不知道。

  潘必正道:「仙姑,小生並無謊言,家中的確未曾娶妻,尚有住持,可以做證。」說著,用手便來拖妙常的衫袖。妙常把衫袖一甩,只聽得蔔篤一聲,原來潘相公倒了。

  妙常急忙抽轉身過來,答道:「哎喲!相公。」

  她便翻身要去抓。但伸手要出去時,衫袖被人壓住,急忙中沒個做道理處,身上冷汗只管向外冒。及至自己努力向前張望,算是醒過來了,原來是一個夢。

  妙常的袖子,原來是自己壓住了。自己尚好端端地睡在床上。自己看看四周,身旁一個枕頭,落在地上。這時,天色已經大亮,算糊裏糊塗,又過了一晚。

  妙常依然躺在床上,閉了眼睛,將夢想了一想。心想,怪啊,這夢像真的一樣。

  妙常這才披衣起床,辦理日常的事,不過心裏總還掛記這個夢。不知道全對於這段事,有什麼感覺。但是見著她依然像往日一樣,這才安心。

  直到這日下午,庵裏更是靜中有靜。妙常端了一本書,在書案上翻弄,兩隻眼睛,可是沒有看著書。她心裏這樣想著,昨晚做的夢,在佛家說,這又是魔。道高一丈,魔高十丈,今晚上還會來嗎?而且來的時候,心想比昨晚還要熱鬧吧?哎!來就來吧,我覺得魔,比佛還要親熱呢。

  妙常想著,不覺半天。轉身一想,這是佛門,佛告訴我們不要妄念。我妙常就只一個人,除了佛爺,哪裏有容身之處。不要妄念,是的。自己又想,世界之大,就不許有我容身之地嗎?我得了幫助,容身之地,也許還很大呢。

  她慢慢思想,慢慢地兩眼蒙矓,慢慢地坐著要睡,三番兩次,想把瞌睡趕跑,都不能夠。自言自語道:「我就睡一下子吧,反正沒有了不起的事。」

  她臥房裏原尚垂下一幅門簾子,這時正好掛著。她搶著進房去,也來不及放下門簾子,爬上床去,就倒在枕頭上,也沒有脫衣服,甚至也沒有脫鞋子,就呼呼地睡著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