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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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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十一章 一個夢 潘必正鬧了個大錯誤的時候,妙常在屋裏讀書,讀到得意的時候,把書本一推,起身道:「花蕊夫人說得不錯,『四十萬人齊解甲,更無一個是男兒』,天下大事,實在是男子自身弄壞的,這與女人無干啊。但是女人也不能自甘暴棄,像我念了一肚皮的書,為女人自身也好,為朋友也好,一點兒沒有向國家出力,這書也算是白讀了。」 正在這時,外面有人喊著妙常,隔了窗戶一看,卻是夥伴道全,因道:「是師父找我了嗎?我該去看看了。」 道全進屋來,對屋子看看,見桌子上堆滿了書,便道:「妙常是不錯,你看,面前堆滿了書本。想你一定看飽了書。你這滿肚子書,一定有用處。」 妙常站起來道:「道全姐,看飽了書,將來有什麼用處呢?」 道全笑道:「你坐下,我們慢慢地談吧。」 妙常道:「師父不是叫你來喊我嗎?」 道全道:「沒有,是我自己來的。你且坐下,今天無事,我們談一談。」 妙常因為她是個老姊妹們,平常也談得來,就隨身坐在椅子上,道全便坐在蒲團上。 妙常道:「你說我,看飽了書,將來一定有用處。我有什麼用處?或者,將來可以當一名住持。但是那不是一年兩年的事,至少還得修行一二十年吧?」 道全道:「但是看你這一肚書,也許不會要這麼久。不過除了當住持,還有別的路可走。」 妙常道:「還有什麼路可走?」 道全道:「像我是看破紅塵的人,繁華路上,也沒有我可走的路,所以遁入佛門。我想當個住持,照情理說,說得過去。至於你,年紀十九歲,進入佛門,覺得早一點兒。所以我說有路可走,是往另條路上想。我不是以佛門弟子來試你,實在想,應該這樣。」 妙常看她,一臉正經的樣子,便微微歎了口氣。 道全道:「當然,這還看這個人遭遇。將來有要我忙的時候,你儘管說。我能幫什麼忙,你當然知道。」 妙常道:「現在我們在佛門啦。不過,哎!師姐。」 道全道:「我們的話,暫談到這裏為止。往後,慢慢瞧吧。」說到這裏,她就告辭。 妙常等著她走到桂花樹邊下,又叫了一聲師姐。 道全踅轉身來,輕輕地問道:「還有什麼話說嗎?」 妙常早迎出她的門外,把手一指嘴唇道:「今天這一番言語,你千萬可別對別人說啊!」 道全道:「唉!這個我難道都不懂嗎?放心吧。」說著,對妙常一笑,然後才去。 妙常站在門邊,看到一小叢芭蕉,那葉子四方開展。有那小飛蟲兒,三五成群,圍著芭蕉葉子亂飛。她想著,這小飛蟲兒它也曉得樂,人就不曉得嗎?再看看桂花叢下,正來了兩隻鳥,周身不過五六寸長,羽毛很好看。站在一支邊枝上,唧咕唧咕亂啼。叫了一陣,一個飛起,另一個也飛起。不用提,這是一對鳥。她更有一番感慨,小鳥比翼高飛,人就不知道嗎? 她想著,就情不自禁,向後院走。走到柳樹蔭下,那樹葉已經老了,很長很蓬亂一枝,有那葉重不禁垂的樣子。她想著柳樹快凋殘了,那個睹柳感秋的人,恐怕比我還要感懷吧,當樹葉扶疏之秋,在白月淒迷之夜,看起來那種心事,也比我容易捉摸得多啊。 她繞柳樹一個彎子,不禁抬頭一望,只見潘必正藍衫唐巾,衣冠整齊走了進來。她心想,他一定在柳樹塘沿上,要勾留一番,自己且在柳樹幹邊,躲閃一下,讓他尋找一下。這樣想著,便藏躲起來。 可是那位衣冠整齊的少年並不勾留,順了一條石子路,徑直就朝前跑。自然,他是向綠蔭深處去了。 妙常在柳樹下,細細地推算一回。心想,他趕了回屋去,恐怕有什麼事,去聽聽看。 一盞茶時,妙常到了綠蔭深處。她依然靠了竹子,聽他主僕,在說些什麼。 聽時先由進安報告她來了,主僕們先評論一番。妙常聽非常明白,完全是一個她字弄錯了。隨後進安說,以後天天都要來。主人說,這是她自己說的嗎?進安說,是的。主人說,我要在家等著了。只是這樣來得長了,我姑母住持,不會干涉嗎?進安說,你說哪個來了?主人說,陳妙常呀。進安說,她何曾來,我說的是姑奶奶來了。 妙常聽了,也禁止不住笑,只把衫袖掩了嘴唇,隨後聽到潘必正說,去舀水吧,不要胡扯了。怕是他家主僕看見了,好些個不便,因之趕快扯住竹枝,跨著大方步,就跑了開來。 等著跑過一截路,離著綠蔭深處遠了,自己才慢慢兒地走。她心裏想著,潘必正畢竟不錯。他誤會我會去,自己說在家裏等著。這是真話啊。 妙常到了屋裏,依舊在桌子邊椅子上坐下。想到那天晚上彈琴,他彈的啊,那手指柔軟,聲音鏗鏘,是多麼純熟。雖然,他彈的是《雉朝飛》,但當中秋之夜,圓月當頭,坐在我的當面,那也就難怪了。 她想到這裏,有點兒支持不住。看到這桌上,有部《金剛經》,趕著打開來一念。可是不到三行,面前擺的是經書,眼睛瞧著了字義,口裏念著經文,竟是接不下去。分明接下去就念第五行,可是眼睛已跑上第六行了。第六行的句子,與口裏所念的句子,當然不同。哦!跳了行了。哎喲!這種爛熟的經文,今天竟念不下去啊!於是把書推到一邊。 自己將一隻右手抬起來,袖拐撐住桌面,把巴掌托住頭。身子一半扭過去,算是半睡著了。當睡著了的時候,自己閉上眼睛,在心頭細細地想一想。但是想不得,想了時,只覺什麼想不到東西,都一齊跑來了。 哦!這是魔。佛家弟子常說,我們只做到道高一丈,這魔就高十丈。這趕快不要想。於是不在桌子上睡覺了,整理衣服,就到房門外去看看。這時,那芭蕉、桂樹,還是綠瑩瑩的。可是樹上有了暮蟬。那太陽偏西照著,桂樹只一半在太陽裏面,那樹上暮蟬的聲音,叫得非常地淒涼,他說「詞曰詞曰」。 妙常心想,好久沒有填詞。這時正是心思煩亂,填他一闋詞以寄幽情,有何不可。這樣一想,就走回屋子來。桌上原有現成筆墨,就在椅子上坐了下去,並在抽屜裏拿出一張雲箋,攤了開來,抽出兔毫,染上兩下飽墨,提筆便待要寫。 她一想,慢來慢來。第一,我得先想個詞名。第二,還須挑爛熟的填。想了一想,有了,就是《江西月》吧。這個詞,填起來不費事。於是就提筆寫道: 九月上弦,填《西江月》一闋。以寄幽情。好在無人見此,所以直言無隱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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