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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▼第十一章 浦口渡江時

  在鬍子雲坐的這間包房裏,除了一個女人而外,現在是又多了一瓶酒。在寂寞的長途旅行中,女人是足以刺激人的,酒也是足以刺激人的,有了這兩種刺激合併在一處,自然他並不再感到寂寞了。過了蚌埠以後,那子雲便有些醉醺醺的,只管要睡。及至身體完全清醒過來,屋子裏是早已亮上了電燈,系春將一隻手撐了頭,斜靠在窗子邊的椅子上坐著,眼睛皮子只管下垂著,仿佛她在想什麼心事。子雲看了她很久,她還不曉得,便笑道:「你在想著家裏什麼事情吧?不用想了,到了上海,我們找樂子去。」

  系春被他一句猜著,先是笑了一笑,然後又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和你在一處,談談笑笑,我就把全副心事都解除了。可是我一個人坐著,我就要想到我自己那些不順心的事了,唉!這有什麼法子呢?」

  說著,又不免長歎了一聲,就將茶几上的那瓶白蘭地拿過來,拔開了瓶塞子,左手拿了個茶杯子來,要向裏面斟酒。子雲趕快爬起來,將她的手按住,因道:「你這不是胡鬧嗎?我看你的量也不好,空口喝酒,喝得昏天昏地的,什麼意思呢?」

  系春手抱了瓶子,還不肯放,笑道:「不,我非喝不可。」

  子雲道:「你就是要喝,也不必現在喝,等吃晚飯的時候,我們帶到飯車上去,還可以請一請余太太呢!」

  系春依然手抱著瓶子,笑道:「我想起一個法子來了。到了浦口,這火車過江,是非常之麻煩的,前後要鬧幾個鐘頭。我打算一到浦口,就坐輪船渡江,買些鴨子火腿,然後由下關上車。在車子上,今天咱們喝一個通宵。明天早上到了上海,到國際飯店去開一間房間,舒舒服服睡一整天。」

  子雲道:「那怎麼回事?到了後天,你不過日子了嗎?」

  系春道:「並非我後天就不過日子,我到了上海,家庭裏還有什麼變化我是不知道的,我現在快活一天,你忍心不讓我快活一下子嗎?」

  她最後一句話,說得很得力。子雲就笑道:「若是照你這樣說,你就喝一點兒酒也不要緊,可是你又何必到下關去買鴨子?」

  系春道:「我還要到一家綢緞莊裏去提一筆現款。我事先早已寫快信告訴他了,請他把款子送到浦口車站上來。可是天下只有借債的人肯聽話,哪有還債人肯聽話的。我料著他未必肯來,老老實實,還是自己到他店裏提款去吧。晚飯,你上飯車去吃,我不吃了。」

  子雲道:「那麼,我就等著你吧,希望你帶一點兒新鮮麵包回來。」

  系春笑道:「那還是依了我的話,在車子上喝個通宵了。這樣說,這酒現在我就不吃,留著回頭較量吧。」

  說著,倒是把酒瓶子塞住,推開到一邊。子雲被系春刺激著,已經是夠瞧的了,現在又在喝了白蘭地以後來刺激著,當然是充量地麻木起來,糊裏糊塗的,只覺火車停住了,前後左右的旅客不少的拿了行李箱子,向車外走去。子雲將窗簾子扯開,便看到窗子外面,月臺上電燈燦爛,正是浦口。系春啊喲了一聲,站起來道:「了不得,到了浦口,我還不知道呢。」

  說著,用手摸摸鬢髮,匆匆地穿上了大衣,把鋪上的手提皮包,拿起來夾在肋下,立刻就走下車去。子雲在後面跟著追出來,笑道:「你真到下關去嗎?你要是趕不回來,誤了車,怎麼辦?」

  系春已是走上月臺了,回轉頭來,將手一揚道:「不要下車了,仔細受了涼。我准趕回來。萬一趕不回來,我的箱子請你帶著,明天國際飯店見面吧。」

  她口裏說著,人是繼續地向前走,已經走過月臺很遠的地方去了。子雲手扶了車門,向她去的後影,遠遠地望著,情不自禁地笑著自言自語道:「真是小孩子脾氣。」

  這句話,其辭若有憾焉,其實乃深喜之,這也就帶了笑容走回房間去了。

  當他走回房間以後,一眼便看到系春的東西,是很隨便地放在鋪上。那一隻手提皮箱子,兩個搭扣,一個也不曾扣著。子雲想著,她真是能相信我,箱子放在屋子裏,也不怕我動她的錢。於是點了一支雪茄,坐在窗子邊向外看著。卻見李誠夫,在月臺上走來走去,子雲這就用手敲著玻璃,連連地叫他。誠夫隔著玻璃向裏看著,只有子雲一個人,也就笑著走了進來。子雲讓他坐下,因道:「天氣冷了,車站上寥落得很。」

  誠夫道:「這一趟平滬通車,是一切免票、半票都無效的。由北平到南京來的人,間接或直接與政界總有些關係。那麼,他們就可以想法子弄一張半票或免票,坐別一趟車子來,何必趕這一趟車呢?你是一位銀行家,對於經濟是有研究的。現在,社會上的事一般都以經濟為背景。坐這趟車的人,個個都要花錢,自然是到浦口的人少了。」

  他說著話,看看鋪上,還有女人的圍巾,便笑道:「柳女士下車去了?」

  子雲笑道:「這位小姐很有意思,她不辭勞苦到下關買鹽水鴨子去了。」

  誠夫道:「這是一位老走平滬路的了。這一渡江,現在雖是省了旅客下車上船、下船上車,可是這渡江的時間實在是長得很,幾乎要達到四個鐘頭。所以由北方到南京來的人,雖是坐在車上可以過江,也不願坐了車過去,總是由浦口下車,坐了輪渡走,因為這樣走,至少是要早三個鐘頭進城的。」

  二人說著話,火車哄咚哄咚開著走了。可是不到五分鐘又停止了。伸頭向外看著,車子停在鐵路岔道上。子雲道:「怎麼又停了?」

  誠夫道:「由浦口車站倒退到這裏,由這裏上江邊,在江邊停下,火車分三次運上輪渡,上了輪渡過江之後,那邊再分三次拖車上岸,停在江邊,再送到下關車站。這樣開了又停,停了又開,是不知道有多少次的。」

  子雲道:「那也怪不得這位柳小姐,要到下關去玩一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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