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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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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雲順勢握住了她一隻手,緊緊地捏著,因道:「你不必那樣想,有道是有志者事竟成。你就決定了這種志趣,繼續地向前幹,又加上了你這一分聰明,也沒有什麼走不過的路。」 系春微笑道:「雖然承你的情,這樣抬舉我,將來你我之間也會發生困難的。」 子雲將放在茶几上的雪茄重拿著放到口裏,吸了幾口,皺著眉毛,做個沉思的樣子,然後點點頭道:「你這話說得是很有理的。因為我和府上,很多熟人,論起來,又是長一輩。」 系春搖著頭道:「不相干,不相干,這有什麼要緊?我所慮的,不在我這一方面,又在你一方面了。」 她說著話,將茶几上的茶壺提起,斟了兩杯,先遞一杯給子雲,然後自己才端起一杯來喝。子雲喝著這茶,真感到別有一種香味,因道:「你考慮到我這一方面有問題,莫非說的是我家裏那一位嗎?這也很容易辦的。她有錢又有兒女,我可以打發她回老家過去。」 系春道:「不,不!現在許多女人,在別人手上奪過丈夫來,我認為是最不道德的事。為了自己,將別人擠下火坑,那是何苦!老實說,我手上的款項,已經夠我一輩子花的了,只要不浪費而已。而且我什麼事,自己都能自了,用不著男子幫助我。我只希望在我身體完全自由以後,你是我一個唯一的親密朋友。在事實上,無論親密到什麼程度,在名義上,我們不要發生什麼關係。只是一層,怕你們太太聽到了,發起酸素作用,要干涉你的行動,那就沒有法子了。」 子雲簡直喜歡得要跳了起來,滿臉都是笑容,不過依然鎮靜著,因道:「我覺得你對我的表示太好了,我要怎麼樣才能夠答謝你這番盛意哩?」 系春自己一杯茶已是喝完了,放下自己的杯子,又接過了子雲的杯子,斟滿一杯,兩手遞將過去。子雲站起來,兩手接著杯子道:「你這樣和我客氣,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。」 系春道:「不是那樣說。因為你給了我不少的安慰,所以我也給些安慰予你。我是在情海裏面翻過筋斗的人,我深知道男女之間,不能由哪一方面單獨去安慰哪一方面。若是那樣,在不平均的情形之下,一定要宣告失敗的。」 子雲一口氣喝完那杯茶,放下杯子連連地點著頭道:「你的話,都是十二分對的。由你的話,我就想到一位老朋友的話來,他說:『平常人都喜歡和那十幾歲的小姑娘談愛情,那是錯誤。那種小姑娘,只曉得好玩,發發小脾氣,對於愛情兩個字,相差得還很遠,更不知什麼叫安慰人了。』這樣對待我,叫我怎樣拋得開你?你放心,關於我家裏那個人,我一定想法子讓她避開,叫你心裏更痛快一點兒。」 系春微笑道:「那又何必呢!我的意思,我們做到親密朋友的一層上去,那也就足夠了,何必再密切些呢!」 子雲笑道:「你或者還不能深知男子們的心事,男子們對於女子,總是有佔領心的。你和我交朋友,將來你隨時可以拋棄我,我在極端迷戀著你的時候,把我丟了,那我怎麼辦?我也不說自殺、出家那些話來欺騙你,但是那種精神上的打擊定是不小的。」 系春抿嘴微笑著,點了兩點頭道:「你這話是有道理的。不過,事情總要向後看。在現在,我不願把話說得太乾脆了。」 子雲道:「你這話也是男女之間,在初次的時候,什麼事都好商量的,到了後來,就不免有些變心。其實我對於你,萬不至於那樣。因為你的學問、你的品貌,樣樣都可以打八十分的,除了你這樣的人,我到哪裏去找再好的?」 系春和他談著話,慢慢地在下鋪上靠著,閉上了眼睛,似乎是睡著了。 子雲銜了雪茄,對著她出了一會子神,覺得她這些話都是有利於男子的,看她的樣子,臉上也帶了不少的聰明,處世的門檻應該是很精,何以她竟肯這樣地讓男子占盡了便宜,是了,她雖說不在乎錢,然而錢這樣東西,究竟是可以吸引人了。她必然是以我是個銀行家,和我合作起來,無論怎麼著,也可以得到一些銀錢上的便利。現在她決不會沾我一文錢便宜的,久而久之,恐怕就談到銀錢上去了。她說她有錢,這話不會假,要不然,女子是最省儉不過的人,她就不肯坐頭等車了。現在她在外面結交男子,決不是為了錢,除了年紀輕輕外,對於她丈夫,取一種報復的手段,那原因也要占幾分之幾了。可是不管怎樣吧,我總是占著便宜的。 想到了這裏,自己一個人,也嘻嘻地笑起來了。回頭看系春時,臉上泛起一層紅暈,眼睛閉成了一條線縫。這就想著:人家身體實在太疲倦了,讓她休息一會子,才是道理。子雲忽然間對她起了這一份憐愛的心,也就站起身來,將她垂在鋪下的兩隻腳,慢慢地扶著,送到鋪上去。屋子裏雖然很熱,不過她腳上穿的是雙絲襪子,總也怕她著了涼,於是輕輕地牽起了氈毯,在她腳上蓋著。又對她全身看了一遍,這才悄悄地拉開了門,又悄悄地給帶上。 在那一刹那間,系春卻是眼睛開著一閃,在他身後看了一看。在這一閃之後,眼睛複又閉上。約莫有五分鐘的時間,她睡在鋪上先是微微地一笑,然後睜開眼睛,突然地坐起來了。她抬起一隻手來理著她的鬢髮,把那微妙的眼光射到了格架上去,由一分鐘延長到五分鐘之久,在每一分鐘的過程中,她的眼珠都不免轉上了兩轉。她想著出了一會子神,又打算搬梯子去拿橘子吃。 這個時候,卻有人在外面咚咚地打著門響。她想著,這絕不是子雲回房來了,果然是他,他不會敲門,那必是余太太。於是從從容容地拉開了門,笑臉相迎。但是和門外人彼此對望之下,不由她大吃一驚,卻是隔壁屋子裏牽狗的那個青年。系春還不曾開口,他先笑道:「陳小姐!你好?」 系春不敢讓他進房,搶出房來,抵住了房門站定,紅著臉道:「我現在不姓陳。」 他笑道:「怎麼著,現在不姓陳嗎?姓還分個過去現在啦!」 系春道:「我嫁了人了,希望你不必和我打招呼。譬如你的太太同你來了,我當然也不會同你打招呼的。」 牽狗青年道:「一個人結了婚,就把朋友都失掉了嗎?這可是怪事!」 系春也不去理會他這句話,伏在窗檔子上,隔了玻璃,向外面望著。這時,車子過了袞州,又開上了平原,麥地裏微微地露出些麥苗,還帶著那一片兩片的殘雪。遠處的村子,讓那偏南的太陽照著,寒風呼呼地吹過,杈枒無葉的冬樹裏,露出那稻苗堆和高低屋角,也就覺得風景很有趣味。及至火車靠近一個村莊走過,鄉下人在村口上站定,都穿了臃腫的棉襖,向火車上望著。 那青年隔了一個玻璃窗,也是向外面望著,因笑道:「那鄉下人和這火車上的人對望著,相去不遠,可是兩個世界,我想他要知道我們穿了夾衣服在火車上,那一定是十分羡慕的。不過據我看起來,實在值不得羡慕,這火車上的人,哪裏有他們心裏乾淨呀。」 這句話說得系春答覆是不好,不答覆也是不好,就下死命盯了他一眼。這也盡在不言中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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