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平滬通車 | 上頁 下頁 |
| 一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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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清笑道:「不是這樣長,說不出這裏面的趣味來。必然是三等車上,必然是深夜,聽人打呼,才會引起我們的瞌睡蟲來。若是火車不停,或是停在大站上,這呼聲也不能聽得十分親切,所以必須是小站,才會聽得聲聲入耳,然後會發感慨的。」 玉清聽了他的話,仔細一玩味,倒很是有幾分理由。睜眼一看,全車的旅客,雖然大部分都靠在椅子上,或在椅子上睡了,可是身體各蜷縮著,沒有一個露出舒適的樣子來。還有那不曾睡的,不是蒙矓著兩眼,呵欠連天,也就是倒了身子,軟了脖子,一語不發。有的勉強撐住了身子,在那裏抽煙卷,也就眉眼不揚,沒有一點兒精神。近清道:「坐三等車的旅客,必須到了此時此地,才會覺得二等車貴出一半票價,實是有理由。我們到上海去,事情混得好一點兒,將來再回北平,我必定坐二等車。」 玉清笑道:「你大概有些二等車迷了,怎麼只管談這件事。」 近清高舉了兩手,伸著懶腰,打了呵欠道:「我是感之深,言之切。」 玉清還沒有答話呢,遙遙聽到一片哄哄之聲,側耳聽了,問是什麼?近清道:「這就是我們這車等著的車子來了。你留心聽著,這是很有趣的,這響聲越大越近,是在別處聽聽……」 他還繼續向下說時,玉清的頭又垂著靠在他肩上。近清微微地歎了一口氣,低聲道;「貧賤夫妻百事乖。」 就在這時,來的火車進了站,一片響聲,飛奔過去,可就把玉清驚醒了。她抬起頭,蒙矓著兩眼,向丈夫微微地笑著。在一笑之後,她依然地靠住丈夫肩頭睡了。這一來,給了近清不少的安慰。他覺得不是貧賤夫妻百事乖,乃是貧賤夫妻更有情了。 來的火車過去了,坐著的火車,也就繼續地南開。近清有了心事,不想睡了,便坐著慢慢地忖思,覺得頭等車上那位徐小姐,也並沒有自己的愛妻漂亮,只是她不大顧身分,她穿得很闊,就坐上頭等車。最奇怪的,她說現在改姓楊了,而她又不說是嫁給了姓楊的,不知道是一層什麼緣故。一個人果然要圖物質上的享受,就不能講什麼人格,人格能值多少錢呢?我在交通機關,也有很好的朋友。假如我不怕以私害公,和他要兩張免票,我就可以坐在尋常客車的二等車裏了。可是照理說是不應該的,我憑了什麼,坐國家辦的火車不花錢?他心裏想著,精神上似乎有點兒憤慨,於是乎這兩腳微微一頓。 這個動作,驚動了他的夫人,又抬起頭向他望著了,這就微笑道:「對不住,我糊裏糊塗睡,又壓在你肩上了。」 近清低聲笑道:「可是,在沒有結婚以前,我是求之而不得呢。」 玉清道:「那麼,現在你是很討厭這樣。」 近清道:「你不要這樣說,我正在這裏想著,為什麼我就沒有坐二等坐頭等的資格?以至於委屈了你……」 玉清立刻握住了他的手,笑道:「我不愛聽這氣話,一個人處逆境,應該退一步想,還有許多不如我們的哩,人家應當怎麼辦?何況我們坐三等車旅行,也是很平常的事,算不得什麼逆境。」 近清也就握了她的手,笑道:「不是你問我的話,我是不肯這樣說的。據我想,他們坐頭二等車的人,也許像我們一樣,有心裏不自在的。」 玉清道:「豈但像我們一樣,恐怕不如我們的還多著呢。睡吧!你看,全車的人都睡了,就剩我們兩人坐著談天,吵了別人,人家也不歡喜的。」 近清卻也很以她的話為然,就閉上眼去睡。 當近清第二次醒過來的時候,玻璃窗子外,有了電燈,又停在一個車站。最痛快的,便是對面椅子上那兩位客人,檢著包裹,預備下車,據說,已經是到了德州了。近清趕快推醒夫人,笑道:「到了德州了,我們下車買雞吃去。」 玉清不過是斜靠了他睡的,經過丈夫一度推醒之後,她微睜著眼,口裏咿唔著道:「我要睡,仙丹我也不要吃了。」 說著,將手理了一理頭髮,兩手握住了近清的手,索性偎在他肩頭上睡了。近清覺得夫人是更嬌媚可愛了,如何能忍心把她推開?不過對過那兩個客人,背著行囊包裹走了,如不去佔領,立刻就有人來。很不容易得著的一個鋪位,不宜隨便地丟了。因之兩手托住了她的身子,悄悄地將肩膀抽了出來,然後自己站了起來。可憐這個青春少婦,她雖然口裏說坐三等車是不算什麼,可是她的身體是支持不住的了。 假如這時有二等車讓給她去睡,她絕不會推辭,因為她已經是伏在椅子上繼續地睡了。近清心裏一活動,立刻把自己一件大衣,扔在對過空椅子上,然後把夫人的毛繩外褂,卷成一個枕頭塞在夫人的頭下,將夫人放在椅子下的兩隻腳,也兩手托著,搬了起來放在椅子上,讓她半蜷了身體睡著。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帖了,自己這才在對面椅子上坐下。 偶然回過頭來,近清卻見對過座上,一個穿長袍馬褂的老人,胸前飄了一部鬍子,用手不住地理著,向人微笑。近清料著他必是笑自己伺候太太,因也笑道:「帶家眷出門,那總是累贅的。」 他這句話的意思,是表示這女人是我的太太,我並沒有不端的行為。那老者依然理著鬍子,笑道:「我也看出來了。由上車到現在,你二人都很親密,而且也很大方,我就猜著是一對恩愛夫妻。好像二位還是結婚未久,出來做蜜月旅行的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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