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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


  ▼第六章 深夜在三等車上

  在前文筆者說過,男人對於女人的侵略步驟,是分三步進行。鬍子雲只在這幾小時之內,對於系春小姐進攻,就達到了第三步。他那速度也像這火車一般,是特別快車。他那成績自然是不錯。其實孤男寡女,叫他們住在這樣鬥大的屋子裏,可以說是聲息相通。說到這是哪一方面應負的責任,這話也就很難說了。

  夜是慢慢地深了,火車經過了滄州平原,在星光滿天、寒氣低壓的暗空裏,加緊奔跑。顛簸的程度仿佛是比以前更加厲害,所以把全車的人都搖撼著走入了夢鄉。但是這入夢的甜苦,也分個三等。頭等臥車裏,有的單人睡著,有的成雙睡著,熱氣管升到三十八九度,高過人的體溫。睡榻上的彈簧軟綿綿的,人躺在上面,像駕著雲一樣。二等臥車裏,溫度和頭等一樣,只是睡鋪要窄小,彈簧便不大軟,人只是睡覺,不像駕雲。而況屋子裏有四個人,多半是彼此不相識。最顯著和頭等臥車有分別的,便是那氣味不大好。若是遇到兩個好打呼的旅伴,這痛苦就更大。至於三等車裏,根本無所謂臥室,白天是坐在每座兩客的椅子上,到晚來,依然是坐在那每座兩客的椅子上。

  系春那個同學張玉清女士,同她的丈夫朱近清,一般的也是兩個坐在一張椅子上,仰了身子靠在椅背上,閉眼睡覺。動物裏面,各類睡法不同,像馬是站著睡,鳥類蹲著睡,蝙蝠還願意倒掛著睡。可是在人類,那總是以躺著睡為定例。到了三等車上,這個定例要打破了,人都是坐著睡。個人突然地變了常例,由躺著睡改為坐著睡,自然是不慣的。不過,坐三等火車的人,是福人自有天保祐,火車拚命地顛簸著,顛得人神經疲倦,不能不閉上眼去睡。所以那梆梆硬的木椅子,在人極端困倦的時候,也不難變為頭等臥車裏的彈簧床鋪,將人安然送入睡鄉。

  朱近清和他夫人並肩睡著,朱近清的頭枕在木椅子靠背的上端,他夫人身體矮些,夠不著椅子上端,頭就枕在丈夫的肩上。她的位子是靠了車壁的,熱氣管子就在她腳下。到了夜深,熱氣管子,也像旅客不能振作,溫度非常地細微,而靠近熱氣管的,總比較地溫暖。所以張玉清雖然也是坐三等車,可是她仿佛坐的是三等甲級,朱近清就只好算三等乙級了。在晚上一點鐘以後,朱近清當他身體萬分不能支持之下,可就睡著了。只是仰了頸脖子的睡法,經過時間很久,便感到脖子有些酸痛,他那只手不知何時塞在夫人的身後,連同他被夫人枕著的右肩,一齊酸麻得不能夠動。

  坐火車的人,他們的感覺似乎和平常人有些兩樣。我們平常在家裏安安穩穩地睡著,若有了響聲,立刻就醒過來。坐火車呢,那火車在鐵軌上奔跑的聲音,真有點兒像狂風暴雨,更加著斷續的雷聲,那吵鬧自不堪言,可是旅客們,就是在這時候睡著的。等到火車停在車站上,一切的大聲停止了,火車也不顛簸了,人的感覺忽然變換,倒是醒過來。在晚上兩點鐘以後,火車不知是停在什麼車站上。

  朱近清正在向窗子外打量,玉清也醒了過來。她睜眼看時,頭竟睡在丈夫的肩上,整個身子也是靠了這青年丈夫。立刻抬起頭來,見同車的人七顛八倒,都是半坐半歪地睡在椅子上。有幾個不曾睡的,都睜了眼向這裏看來。這倒真夠難為情的,於是抬起手臂擋住了臉,打了兩個呵欠,向近清微笑著,低聲道:「我怎麼糊裏糊塗地就睡著了?」

  近清這才能夠把他那只手抽了回去,將左手輕輕地捶著右手,笑道:「你是糊裏糊塗地睡著了,誰又不是糊裏糊塗睡著了。坐三等車有個秘訣,就是儘管支持著身體,不必想睡,到了實在不能支持的時候,閉上眼睛就著,不知道這沒有床睡覺的痛苦,那就舒服得多了。」

  玉清道:「雖然這樣說,可是我想著,這樣勉強睡覺,睡眠總不會夠的。」

  近清道:「旅行的人睡眠吃喝,當然都不能像在家那樣滿意。」

  他口裏說著話,左手還在慢慢地捶著右手臂。玉清笑道:「我壓著你手胳臂了嗎?」

  近清笑道:「沒關係!為了你好靠著我舒服一點兒。」

  玉清見對面椅子上坐著打瞌睡的兩個人,有些轉動了,覺得這話讓人聽了,倒怪不合適,就輕輕敲了丈夫一下腿,把話扯開來道:「到了什麼地方了?」

  說著,將臉貼在玻璃窗子上,向外望著。近清道:「照著時間算,應該過了泊頭,快到德州了。」

  玉清道:「德州車站的熏雞很出名,我們可以下去買兩隻。」

  近清道:「德州梨也不壞,夏天還出大西瓜呢。可是在這樣半夜的時候,要買什麼也買不到。並不是做小生意的人,不願半夜起來,躺在火車上的人都睡了,他們賣給誰吃?」

  玉清笑說:「賣給誰吃?賣給坐三等車的人吃,三等車上的人是不睡覺的。譬如我們要吃什麼東西,起身就下車去買,很便利,不像頭二等車上的人,這時睡在床上呢?」

  朱近清想了一想,輕輕地拍了她的手兩下,笑道:「我很抱歉,不該省這幾個有限的錢,不坐二等車。」

  玉清道:「你這誤會了我的意思了。我說這話,並不是羡慕坐頭二等車的人。我覺著無論什麼買賣,掙錢還掙的是一般人的。官吏雖肯花錢,然而他們是少數,究竟做不了什麼生意。你看各火車站上賣食物的,他們總停在三等車的附近,顯然他們是只圖做三等車上的生意。」

  近清道:「那是自然,火車客票,若是專賣頭二等客人,那有什麼生意!一輛頭等車,往往不滿十個人,一輛三等車擁擠的時候,可以坐兩百人,拿票價來算一算,當然還是三等車上賣得錢多。可是三等車上的人,是沒有地方睡覺的。」

  玉清笑道:「若是三等車上,有地方睡覺,又賣不到錢了。」

  他兩人高興起來,說話的聲音就略微大了一些,倒不免惹了旁座的人,向她二人注意。他們自己省悟,停止不說了。聲音一停止,立刻感到非常地寂靜,原來火車停在一個小站上,正等著前面的來車。站外是離著村莊較遠的一片曠野,由玻璃裏向外看了去,只見站上擁著黑巍巍的樹林影子,有幾個站上管職務的人,手上提了馬燈,在站台上走來走去。雖是隔了玻璃,人在站外走的腳步聲,還可以聽得很清楚。而同時車裏面乘客的鼾呼聲,也就繼續地可以聽到了。近清笑道:「我倒得了一個詩題,《在三等火車上,夜深,停在某小站,聞人打呼有感》。」

  玉清笑道:「怎麼這樣長的題目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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