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平滬通車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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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清當然是用不著相瞞,因點了點頭道:「可不是嗎?老先生有點兒見笑吧?」 老人搖搖頭道:「不,我年紀雖老,心不老,我這次南下,也是去結婚,我回來的時候,也是帶了新人度蜜月了。」 近清笑道:「老先生開玩笑。」 他又正了顏色道:「我並不開玩笑,你不要看我這一把鬍子,其實我還只六十二歲,我自己想著,至少還能活二十歲,可是自現在起,兒女成林,各人都去成立小家庭了,丟下我一個人很孤單。買賣又是不能的,所以我就乾脆續弦吧。」 近清道:「原來如此,倒也在人情之中,新娘在上海嗎?」 老人笑得眼睛上的皺紋全重疊起來,摸著鬍子道:「不,在蘇州,而且還是一位姑娘。」 近清笑道:「蘇州姑娘?那太好了!十幾歲?」 問到這裏,便是那位老先生也哈哈大笑。好在火車已經開了,在一片響聲中,加上這點子笑聲,也算不了什麼。他笑道:「豈能夠十幾歲?是位未婚的老處女,已經三十八歲了。」 近清雖和他說著話,眼睛是為了自己的嬌妻,見她雖穿了薄薄的呢麵線鞋,究竟還套的是絲襪子,諒著她腳是涼的,因之把自己的大衣,又蓋在她腿上,自己坐在光板椅子上。 那位老先生越看越引起他的童心,只管摸鬍子。近清覺得這老人喜歡談話,恐怕說起來沒有了結,吵了車子上的旅客,因之他打了一個呵欠,也就歪著身子躺下來睡了。三等車上那樣一條三尺長的椅子,絕不許可人躺著。近清又是個長一點兒的人,便是將身子蜷縮著,也很顯著不夠容納,他也只好橫坐著,將背靠了車壁,兩腿橫伸在椅子上而已。這樣的舒服,那絕不能算舒服,所以近清雖是閉了眼去睡,然而這更不如和他夫人擠在一處,比較還適意。 車身震動著,將他那兩邊無倚靠的身子顛得左右亂擺。他睜眼再看看夫人,蜷縮著睡得很熟。此外的旅客也都睡了。就是那個到蘇州去結婚的六十二歲老人,他也抬起一隻很博大的袖子撐在椅子背上,枕了頭睡。近清心裏想著:若他有他這般大的年紀,不知道還在人間沒有!可是他很高興地南下結婚,自己想著,至少還要活二十年。他現在是坐三等車南下,來帶蘇州新娘北上的時候,也是坐三等車嗎?恐怕不如我這位新娘,能夠同甘苦了。 近清想到這裏,覺得是太委屈了這位嬌妻了。回得上海去,必定努力工作,將來有了錢北返,不但是坐二等車,也許要坐頭等車。那麼,打扮得如花似玉的,安頓她在包房裏坐著。也許還有兩個小孩,同在屋子裏玩耍,那夠多麼美滿呢!他有了這樣一個假設,仿佛也就真有了那麼一回事:自己架了腿坐在彈簧底子的軟鋪上,非常地舒服,彈簧起落著,人也駕著雲了。可是就在這時,兩條腿被雲端裏的妖怪抓住,人向下沉著,直摔下雲端裏來。這一驚非同小可,睜眼看時,哪是什麼雲端裏?分明是做了個夢,自己依然是坐在三等車的木椅上。 鬍子雲住的房間,和守望崗位,只差一號房,在大家都寂寞地安睡去了,卻仿佛有一陣嘻嘻的笑聲,送入守望兵的耳裏來。當然,這也不算什麼,因為帶家眷出門的人很多,半夜睡不著談起話來也在人情之中。 約有半小時之後,那房門吱哩哩地響著,被推開了,出來一個青年少婦,身上穿了一件粉紅色的綢睡衣,上面繡著大條子的蘭花,下方只看到肉色絲襪子,踏了雙白緞子繡花拖鞋,頭髮蓬鬆著,直掩到兩腮上來。她走出房門以後,好像有點兒病態,四肢無力的,扶了車壁東歪西倒地走著,看那樣子,自是往廁所裏走。繼續著房門裏又伸出半截身子出來,不過這是一位四十以上的男子,嘴上略略地有些短須,身上也穿了毛巾睡衣,攔腰有根帶子,只是微微的、松松的,在睡衣外結了一個活扣。他手扶了門,向那少婦身後望著叫道:「快點兒回來吧,你衣服穿得太少,受了涼。」 那少婦回頭一笑,答應了不要緊三個字。可是那男子對於這少婦是很忠誠的,靜靜地在門邊等著,並不走開,直等那少婦由廁所裏回房來,他首先迎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:「還說不要緊,手都有些涼了。」 那少婦向他笑道;「多謝你關照,到上海去再感謝吧。」 說者,兩人同握手進去了。那守衛的人看到,心裏卻是好生不解。男女共住一間屋子,當然是夫妻了。太太深夜出來上廁所,先生隨著在後面來盡保護之責,這也是應當的,說什麼到上海再感謝呢?就是要感謝,今天晚上可以感謝,明天早上也可以感謝,為什麼要到了上海,才可以感謝呢?這守衛憋住這個問題,不免有點兒悶在心裏。其實他哪知道這一男一女,是子雲先生和系春小姐,在十二小時以前,他們之不認識,也像守衛對於他們的程度一樣,誰也不知道誰姓什麼。 守衛在那裏納悶的時候,那房門依然是關著不透出空氣來。在綠幔帳的玻璃縫裏,原是有燈光露出,不久,那燈光也沒有了,大概是屋子裏熄了電燈。屋子裏人的命運,和這火車一樣,在黑暗的空氣裏,拚命地狂跑呢!也許這就是頭等車,和二三等車那一點兒的分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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