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平滬通車 | 上頁 下頁 |
| 九 |
|
|
|
子雲道:「你不知道呢,這地方是對得住這個名字的,這裏出美女。在天津,你去聽聽人說,哪個做媒的給人一提,說是楊柳青的姑娘,那人先就有三分樂意了。」 系春笑道:「哦!原來如此,下輩子我也到楊柳青來投胎吧。」 子雲笑道:「下輩子,你還在人間嗎?你應該到月宮裏去陪著嫦娥了。」 系春笑道:「老伯你太會說話。像你這樣說話,誰聽了都樂意。」 子雲見她如此地誇讚著,心裏更是樂意,不過正當他極度高興的時候,那送菜的茶房已經走來,只好將話取消。而火車在過了楊柳青以後,也加起了速度向南奔馳,一片哄咚滴答之聲,只看那飯桌上擺的盆景秋海棠,花葉顫動不止,就知道車子奔馳的緊張。子雲默然地吃著菜,系春也是默然地吃著。 子雲偶然抬眼去看她時,她無端地卻是一笑。其實子雲所要看的,便是她耳朵上兩隻環子,震動得在脖子邊搖搖擺擺,很是有趣,並不是還要偷看她的臉。既是她自己笑起來,倒落得將錯就錯,便故意問道:「柳小姐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?」 系春道:「我想起了我朋友的一件事。」 子雲哦了一聲。系春道:「就是在三等車上的那位女朋友。」 子雲道:「這她有什麼可笑的事嗎?」 系春笑道:「她以前常對人說,是要守獨身主義的,於今也是成雙成對的了。回頭我要去看看她。哦!老伯,你還有一位朋友,他怎樣不來吃晚飯?」 子雲道:「哦!你說的是那位姓李的朋友,他是個教育界的人,為人很老實,他不願在這裏擾亂我們,所以他沒有來。」 系春笑道:「這可叫怪話了。在飯車上吃飯的人,也不是我們兩個,這一車的人吃飯,都與我們無干,何以他來了,就會擾亂我們呢?」 子雲道:「別人在這飯車上吃飯,各吃各的,誰也不能管誰,他來了,就坐在我們一處,我們談什麼話,他都聽去了,那究竟有些不便。所以老老實實的,他自己就不來。」 系春笑道:「這也叫太多心了。我們說的話,他聽去有什麼要緊。」 子雲笑道:「可不是!他總以為我們有更親密的話說,其實果有那樣要緊的話,我們不會吃完了飯,到房間裏去,慢慢地談著嗎?」 系春低笑道:「不要說了,這是飯車上。」 她說著,又是那樣眼皮向子雲一撩。她要是有什麼說什麼,子雲還不會有什麼感觸,唯其是這樣要說不說,眉來眼去的滋味,子雲感到非常地興奮,恨不得立刻就在飯車中間跳舞起來。系春見他臉上紅紅的,似乎有些酒意的樣子,她就停止了談話,只管吃著。子雲雖然是和她說話,她也是很淡然的情形,鼻子裏哼上一聲。子雲這就摸不著頭腦。這位少奶奶有時候是六月天,有時候又是十二月天,太冷,究竟是對人持著什麼態度呢?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,這是在飯車上,究竟也不是說話之處,等回到房間裏再試探她就是了。於是也停止了那誘惑的工作,低頭吃飯。 吃完了飯,茶房送上賬單子來。他似乎也是老走交際場的人,知道交際場上,男子勇於服務的精神。因之他那張賬單不送到系春面前去,卻送到子雲面前來。子雲略微看看,就簽上了字,告訴他道:「我們住在頭等車七號房間。」 茶房接著單子,鞠了躬答應是,可是在他伸直腰的時候,向系春很快地看了一眼,那意思好像是說,她也住在七號房間了嗎?子雲對於這一點,心裏倒感到有些慌張。可是系春卻毫不理會,笑道:「老伯,你就回房去嗎?我想到三等車上去看看我的朋友。」 子雲笑道:「喲!三等車上太髒,而且也太擠,你不要去吧!」 系春道:「唯其是三等車不大好,我應當去看看,免得老同學說我搭架子。」 她口裏說著,人已走去。 這三等車,卻在車的北段,頭等車卻是在南段的。她是向著背了去房間的路上走,子雲既不能扯住了她,讓她去坐一會子,也沒有關係,好在她去不了多久,就要回來的。於是一個人走回房來。這屋子裏椅子上放了一個女子的手提皮包,門框鉤子上又掛了一件女子的大衣,平常的一間頭等包房,有了這兩樣東西,好像是增加了無窮的趣昧。子雲銜上了煙斗,斜靠椅子坐定,就對了那件高大皮領子、細小身腰的大衣,只管出神看著。他手上摸著了火柴盒子,正待抽根火柴出來擦了好吸煙,可是他第二個靈敏的感覺,立刻把自己制止了。假如是這樣煙味濃厚,那就聞不到她衣裳上那股子香味了。於是閉了眼睛,聳著鼻子尖,嗅了幾陣,果然的,在空氣裏面,似乎有一種胭脂花粉味兒。 由這股子香氣,更想到這穿衣服的本人,真是讓人坐不穩。起初看到這個女人,覺得是不過清秀而已,及至越和她接談,竟是越覺得這個女人可愛,到了現在,那就是天上可尋,地下少有的人物了。他默然地坐著,享受了一陣子香味,他心裏忽然想著她說她和她丈夫感情不好,似乎有離婚的意思。不知道她這皮包裏面,可藏有什麼秘密沒有?趁了這個機會,何不偷看一下,於是將向夾道裏的窗簾布,都扯齊了,將門扣上,把椅子上的皮包取過,背撐了門,扯開皮包上的活絡來。打開第一個格子,不見什麼秘密,不過是一個粉鏡盒子、一瓶香水精、一把牙梳。再打開第二格,裏面卻是些大小鈔票。拾元一張的鈔票,約莫有七八張,做了一疊,那五元的、一元的卻是糟亂地塞在裏面。在這一點上,可以證明她是個闊少奶奶,對於銀錢,果然是不在乎。 第二格裏面,有個小口袋,裏面放了一圈金戒指,好像訂婚的東西,戒指圈子裏面有字,卻看不清楚,再想到她連訂婚的戒指也不帶,這和丈夫反目的程度,也是可想而知的。這件放下,更看第三層,裏面有幾張字條,是通信地址和衣服賬單。另外有個粉紅的西式信封,寫著寄往杭州一個女人的。子雲心裏一喜,這是她一封沒有發出去的信,在這上面,總可以尋出她一些真話來,於是就把信封裏的信箋抽出了,卻是一頁未曾寫完的信,信上說: 親愛的玲:好久沒有寫信給你了。你不要怨我,實在因為這兩個月以來,我已經沒有了靈魂,不但是朋友,連我自己都忘了。現在好了,我已經把我的靈魂找著了,我決定了,和那人離婚了。你曾告訴過我,人生行樂耳,須富貴何為!原是覺得你的話太浪漫一點,不肯那樣做。然而兩年以來,這片面的貞操,徒是苦了我自己…… 信寫到這裏,就沒有了,看那最後一句的語氣,很是不守那片面的貞操了。男子對於一個女子,未到手之前,就怕她講貞操,只要那女子不講貞操,就有法子可以進攻。像系春這個人,她如果是講貞操,慢說是同房間,便是同床共枕,你也休想占她一些便宜。如今這信上說了,片面的貞操,徒是苦了她自己。她不但不願講貞操了,而且覺得講貞操,是一件吃苦的事。她居然有了這種念頭,豈不是張著翅膀的小鳥,預備投入人家懷抱裏去嗎?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