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平滬通車 | 上頁 下頁
一〇


  子雲一面他將信收好,一面他就站在屋子中間出神。他把皮包放在原處,坐下來,仔細想想,又抽了兩斗煙絲,心想,怪道呢?我說一個大家少奶奶,對於一個生人如何這樣將就?始而還疑心著,一個坐頭等車的婦人,還會拿身體去換錢嗎?現在看來,絕對不是,只看她手提皮包裏,放了這麼些個錢,就隨便亂扔,哪還在乎?現在可以證明,她完全為了要報復她丈夫這口氣,隨時找個男子來取樂的。這樣的女人,可以痛痛快快地來將就,而且又不必費一個錢。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,不想無意中遇到了,快活快活!

  子雲雖是一個人坐在屋子裏抽煙,但是想到得意之處,也就不由得嘻嘻地笑了起來。在停止了思索的時候,掏出口袋裏的金表來看時,已到了八點半鐘了,想起七點鐘吃的晚餐,她到三等車上去以後,約莫有一小時了,怎麼還不回房間來?三等車上,差不多連站的地方都沒有,她在那裏,倒是可以停留這樣久嗎?大概總也要回來了,不要讓她疑心我看了她的皮包。於是將房門拉開了一條縫,自己躺在下鋪上裝睡。

  這樣等著,又有十幾分鐘,系春還不見到,子雲哪裏睡得著,一個翻身坐了起來,正對了那件大衣,仿佛之間又聞到了那陣微微的香氣,靜靜地對坐著,靜靜地將鼻子尖聳動著,這真說不出來心裏是迷惑,或者是沉醉?他忽然地站了起來了,依然把房門緊緊地帶上,然後一手拿了那大衣的袖子送到鼻子尖上去聞,一手就伸展到皮領子上去,輕輕地、慢慢地一下一下在那上面撫摸著。好像這皮領子是愛人的頭髮要他這樣撫摸著,去表示疼愛。可是這樣地做過一陣之後,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有些無聊了,於是還坐下來等著。偏是他越想她回來,越不見蹤影,心裏也就疑惑著,她或者不願和我同房了。不過那是不至於的,因為她已經把行李搬到這屋子裏來了,而且是替她買了臥鋪票了。在房間裏坐著也是想得怪悶的,於是走到夾道裏來站著。

  隔兩號的房間,那裏也是住著一男一女。女的約莫有二十上下年紀,頭髮很亂地散在腦後,穿了一件極細小的黑綢夾袍子,而且袖子短短的,這可以想到她是熱得難受。那衣服是過分地細小,她踏了一雙拖鞋,露著那肉色絲襪子,是極端富於挑撥性。聽到那房間裏,有男人叫道:「人行路上站著,礙了別人過來過去,為什麼不進來?」

  那婦人道:「屋子裏太熱,在外面透透空氣吧,可是這夾道裏也怪熱的。」

  那男人笑道:「大雪的天,你會熱得難受,這不是新聞嗎?」

  那婦人道:「你不怕熱,你成天成晚地穿著睡衣,自然是不熱,我要能夠穿著睡衣跑來跑去,也不叫熱了。」

  子雲聽她說話,聲音非常地嬌脆,好像很耳熟,不知是在哪裏聽到過。正猶豫著呢,那婦人突然地轉過身來,現出那有紅有白的瓜子臉兒,這就認得她了,正是那大名鼎鼎的坤伶李鳴霄。她還是黃花閨女呢,怎麼穿得這樣單薄,和男子住在一間房裏呢?這樣看來,借著火車來趁心願的,可也大有人在做著呢。他正是這樣地注意,那房間裏可就伸出一隻手來,把她拖了進去。

  子雲不看這事則已,看了這事之後,心裏更添上了一層焦躁,向著車門那邊看去,系春並不見來。心裏轉念頭一想,有了這樣久的工夫不來,這裏面必有什麼原故!莫不是在飯車上所說的話太著了痕跡,已經惹起了她的不高興吧?准是的!如其不然,何以吃完了飯就走,連回房來擦把臉都來不及呢?他想著想著,心裏感到不自在,就在夾道裏走來走去。本來這夾道的車板上,鋪有長地毯,是不會有腳步聲的。但是不明何故依然地驚動了別人,南頭兩號房間裏,陸續出來三個人,一個是大個兒,穿著軍服,睜了兩隻大眼睛看人。

  另兩個是穿黑袍子、長鬍子的神父,也是向自己身上看來,心想,他們知道我是這裏等人嗎?且慢,只管用大方的態度對付他們,於是伏身在護住玻璃窗的銅欄杆上,向車子外看著,口裏不住地哼著二簧西皮。其實由窗子裏亮處望暗處,什麼也不能看到,便是將頭抵靠了玻璃,極力地向外看去,也只看到一些村莊樹木的黑影子。這種無意思的舉動,似乎又讓人家看破了,只聽到身後嗤嗤的笑聲,只得裝著無事似的口裏唱著皮簧,走回房來。其實那兩個神父,他們自笑著他們自己的事,與子雲無干。

  子雲越是心神不安,那些可疑的譏笑聲越是跟著來,不過別人是不是真個笑自己,但是總讓自己會感到一層不安的。於是又躺在那下鋪上,對了那大衣注意。心裏也就跟了想著,我好傻,急些什麼?假使她要搬出我這房間去的話,她總得到這屋子裏來拿東西,只要她來了,我就有法子問她的話,加以解釋了,我現在只管胡著急什麼呢?當他這樣想著的時候,心裏就安定了一點兒,於是按上一斗煙絲,預備擦了火柴來吸上。可是正當他擦火柴的時候,第二個感想跟著湧起,假使她真個來搬行李的話,我還能攔住,不讓她搬嗎?既不能夠攔住她,那只好白瞪眼望著她走了。

  就在這時,聽到茶房在夾道裏說:「搬上哪裏去?好的,馬上就搬,那是比現在這地方要好得多了。」

  完了,她果然來搬行李了。這也只有靜靜地等著,讓她搬去,且裝著無事,待機而動,於是口銜了煙斗,躺在鋪上。不想聽聽門外的腳步聲卻是很雜亂的,已由房門口過去,似乎不是到這屋裏來搬行李的。然而卻是等候不及,打開房門來,伸頭望著,而在他自己這樣伸頭一看之後,也不能不笑起來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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