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平滬通車 | 上頁 下頁 |
| 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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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三章 中了魔了 男子對於女子的追求手續,大概十有八九是取漸進主義。當男子向女子取著那恭維態度的時候,在這時,女子對男子若不斷然地拒絕,第二步就來了,乃是向女子表示同情,投她心之所好,來安慰她。於是乎二人很熟了。第三步、第四步,也就跟著來。大概第三步總是開開玩笑,又像是輕薄,又像是憐惜。在這個時候,女子還是不予拒絕,或者不好意思拒絕,男子方面,就很容易的,可以達到他的目的了。 鬍子雲對於同車的這位柳系春小姐,就是按著上面這個程式來的。雖然不過是三四小時的工夫,他已達到了第三期的進行了。他心裏是那樣想著,丈夫和妻子鬧著脾氣的話,便是不討一個小老婆,也不免到外面去尋花問柳。妻子對於丈夫,那情形沒有二樣,假使系春這次出門,正是和她丈夫發生了什麼裂痕的話,那是無疑問的,必定也要出口氣,找個男子,對丈夫報復一下。有了這種機會,向她進攻,那是事半功倍的了。他這樣揣想著,就大膽地只管向系春說著笑話。 系春聽了他的話,好像是懂,又好像是不懂。因為她的臉雖然是紅著,可又斜靠了椅背坐著,大大方方地在那裏抽煙卷。子雲也是坐在她斜對面,銜著煙斗,只管向她斜著眼看去。他心裏也是在那裏轉著主意,難道到了這種程度,我就沒有法子跟著再進一步嗎?只管這樣斜著向她注意時,就不覺地看到她手指上那個翡翠戒指。一瞧之下,主意就來了,立刻向她笑道:「柳小姐,你那戒指真綠,是在北平買的嗎?」 系春還不曾答覆這句話呢,他就起身走向這邊來。他那意思,雖不能握住她的手,總可以看到她的臉上去,不想系春對於這一著棋,似乎她又懂得了,便把身子向後縮了一縮,笑道:「也不怎樣地好,你請坐,我取下來給你看吧。」 她說這話,竟是明言請子雲坐下。他不能再站在人家面前了,只好是退後一步,在原位子上坐著,大小總也算是碰了個釘子,大概有些不好意思。系春也好像就看透了這一點,滿臉放下笑容來,兩個指頭鉗了那戒指,送到子雲的面前。子雲雖然在失望之余,增加了許多的不快,然而在她將那只戒指送到面前來時,心裏頭立刻覺得受用了。於是先把兩個指頭夾著,偏頭看了一看,又把這戒指托在手掌心裏,微微地掂著,用目去注視,點點頭道:「好!好!這東西很不壞。」 可是看戒指也就只能看戒指,除此之外,那是沒有什麼可做的了。看完了,也不敢再送到系春面前去,免得碰了釘子,就輕輕地放在窗子邊那個支腳茶几上。系春將戒指拿到手上,雖不曾正眼地看他一看,卻是在戴戒指的時候,低了頭,抬起眼皮,向子雲撩了一眼。凡是女人正眼兒看人,這無所謂。唯有這樣偷看的看法,而被看的人知道了,那最是受不了。 子雲正是不敢有什麼舉動的時候,被她這眼睛一射,心裏立刻活動起來,就笑道:「柳小姐,你是多麼雅靜,戴上這戒指,你是更覺那樣……」 系春不等說完,就搶著道:「老伯謬獎,我是不敢當不敢當。」 這時她橫臂伸著一個懶腰,笑道:「時候不早,我們也該到飯車上吃飯去了吧?」 這我們兩個字,子雲聽了,是萬分受用,也站起來笑道;「是是!我只管說話,把這件事竟自忘懷了。」 說著,系春先走出門去,子雲隨後跟了出來,吩咐了守車的茶房鎖上房門。 系春只管是向前走,當走到離開這節車的車門,要上那節車的時候,她忽然站住了,喲了一聲道:「我的手皮包丟在房裏沒有拿來。」 子雲笑道:「要手提包做什麼?你還打算帶錢到飯車上去還賬嗎?你和我做老伯的一路出門,做老伯的還要占你的便宜,那也太不像話了。以後你快別這樣客氣,要什麼,儘管說,不用惦記是誰結錢。」 他說得很開心,手扶了門扭搭,竟然忘了推開。系春站在他身後,自不便搶上前去開門,也只好聽了站著。不想這時候,有人大喊茶房,聲音是高而粗暴。回頭看時,正是那個帶狗的矮胖子。子雲覺得這個人是無往而不討厭,正想瞪那人兩眼,不想他好像已經明瞭子雲的命意似的,兩手插在馬褲的口袋裏,扛著肩膀淡淡地一笑。子雲自然也感著奇怪,為什麼他又向我笑呢?系春卻很怕他這笑聲似的,立刻紅潮上臉,搶著開門就走。子雲是跟隨她要緊,那帶狗的人為什麼笑?也就來不及管了。 穿過這邊的車門,便是飯車。上面的座位,十停之八九都已坐上了人。子雲這就不免站在座中間,四面張望了一番,微笑道:「好生意,人都坐滿了。」 立刻走過來一茶房,向車角落裏指著道:「就是這裏吧,還是這位小姐原坐的地方。」 他說著這話時,臉上帶了一種輕薄的淺笑,似乎他也知道兩人已經由陌生的人,變成了極熟的人似的。子雲心虛,卻不免有些難為情,然而系春卻毫不介意,便向子雲笑道:「老伯,我們就坐那裏吧,出門的人,什麼都可以將就的。」 她說著,果然就在那原位子上坐下。子雲想著,在火車上碰到了親戚,這也是很平常的事,為什麼膽怯怯地不敢坐下?越是不坐下來,那倒越叫朋友疑心了,膽子一壯,也就在系春對面坐下了。可是有那麼湊巧,當自己屁股剛落椅子的時候,身後就哈哈地有人大笑,這又讓他心裏連連地跳了兩下,是誰這樣地當面捉弄?不過心裏雖在跳著,他也究是不放心,這飯車上,哪裏還有人知道自己的秘密的,於是慢慢地扭轉脖子來,向後面看了去。這一看之後也不由得自己暗暗地叫了一聲慚愧,原來是兩個外地人,彼此談話得高興,就大笑起來,其實這與自己毫不相干,及至回過頭來時,系春已是拿了紙頁的菜單子在手上看,她笑道:「火車上也不能預備多少東西,菜單子上有什麼,我就吃什麼,也不想掉換了。老伯看看。」 說著,就把菜單子遞了過來。子雲接過單子看來,全是些龍蛇飛舞的外國文,自己所認得的,本來就有限,再加上草寫過分,更莫名其妙。對那單子注視了許久,算認得了兩個字,譯出來:一個字是咖啡,一個字是湯,至於是什麼湯,那還是不得而知。他正這樣沉吟著,系春又接過去了,望著單子道;「我來和老伯斟酌吧。這是雞絲湯,換牛尾湯吧?炸桂魚、煎豬排、燜野鴨,點心是細米布丁,卻換什麼呢?」 子雲聽她所說,就禁不住心花怒放。想到她明知自己不認得這單子,故意說是斟酌斟酌,念出來聽,這孩子太可人的心了,便笑道:「你換什麼,我就換什麼。你不換,我也不換。」 系春又低下了頭,眼皮向他一撩,笑著,低聲道:「那為什麼呢?」 子雲有什麼可說,也不過是一笑。系春叫著茶房過來,對他道:「這湯給我們換個牛尾湯,濃濃的,菜不換了,布丁給我們做甜一點兒才好。」 茶房答應去了。子雲笑著輕輕地道:「柳小姐這真是同志。我喜歡的就是濃濃的甜甜的。」 系春兩眉一揚,笑道:「什麼呀。」 子雲看了她這態度,聽了她那口音,心裏真感覺得有些迷糊了,竟不知怎樣是好。這時,車窗子外有幾盞電燈,跳躍而過。系春笑道:「車子走到什麼地方來了,我們只管談話,全不覺得。」 子雲道:「大概是楊柳青。」 系春笑道:「你瞧,這地方,這個名字多漂亮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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