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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八


  丁古雲悄悄地由椅子邊擦過去。偏是一個年輕人看到,用了很粗暴的聲音問道:「幹什麼的?」

  丁古雲看他時,站起來瞪了兩隻眼,頗不客氣。因道:「我要到會場裡去參觀參觀,要入場券的嗎?」

  那人翻了眼向他周身望著,因道:「你也要參觀?」

  丁古雲笑道:「先生,你不要看我穿這一身破舊,我也是個藝術信徒。」

  正說到這裡,出來一位黑胖面龐的青年,穿著一套青呢中山服。在畢挺的腰幹上,透著壯健,丁古雲雖罩在黑眼鏡裡,然而會場裡,四處電燈通明,他已看出了那是他兒子丁執戈。他不覺得周身麻木一陣,像觸了電似的,立刻把頭一低。

  丁執戈笑問那人道:「什麼事有了爭執?」

  那人笑道:「這個白胡老頭子,他也要進去參觀。他自己還說是藝術的信徒呢?你看他臉上,又是疤,又是癬,又是橡皮膏藥,弄得怕死人的。」

  丁執戈笑道:「那倒不然,好藝術的人,也不一定每個人的臉上都擦著雪花膏。」

  便向丁古雲點個頭道:「老人家,你多大年紀了?」

  丁古雲依然不敢抬頭,右手伸出大拇指,中指,食指,分了叉伸著,比著一比。

  丁執戈道:「呵!七十歲了。難得難得!請進請進。」說著,便在前面引路,將他引進會場來。

  丁古雲看時,這展覽場在一個極大的禮堂裡,佈置的人,卻也煞費匠心,用了許多高低方圓的桌案茶几,在四周間雜的陳列著。每一張桌子和茶几,都陳列著一項作品,作品旁邊,或配上一個小盆景,或配上一小瓶花,使每個這作品,陳列得不至單調。在那正中的禮堂臺上,正擺了一張長桌子,用雪白的桌布將桌面罩了,上面大小陳設了兩尊偶像。這偶像便是丁古雲得意之作,塑著自己的半身像。那一尊大的,是放在自己工作室裡的。旁邊配著一隻大瓷盤子,裡面放了六七個大佛手,那一尊小的,是自己送給某大學陳列的,也是那幾位不滿意自己的學生,演了一幕迎神喜劇,送回寄宿舍的。旁邊配了個瓷瓶子,裡面插了一束紅梅花。丁先生對於這種香花供奉的待遇,一見之下,心裡實在受著極大的衝動,在丁執戈的引導後,身子聳了兩聳,更向後退了而走。

  丁執戈一回頭,看到他更退得遠些,便點了個頭道:「老人家,你過來看,這兩尊偶像,就是這位丁老先生自己的塑像,是多麼慈祥,是多麼莊嚴?又是多麼靜穆?」

  丁古雲在他這每一句誇張中,都覺得身子顫動一下。但他極不願這種震動,在形態上表現出來。因之在臉上極力的放出一種欽敬那偶像的微笑。但他相距著丁執戈,總還有五六步路。

  丁執戈很可憐這位老頭的畏縮情緒,近前一步,向他點了頭道:「老人家,我告訴你,這偶像就是我的……」

  這話未曾說完,忽見一個穿西服的人,老遠的走了過來,昂著頭道:「丁先生,丁先生,這裡有人要和你談話。」

  這一句丁先生已是嚇得丁古雲心裡亂跳。而偏偏這個人,卻向自己面前直奔過來,這更讓他心慌意亂,不知道怎樣是好。隨在這個西裝之後的,乃是一個豔裝少婦。這天氣還不算十分冷,她已穿了一件海勃龍的大衣。在那大衣下面,露出一截桃紅色的綢袍子,用白色的漏花辮子滾了邊,頭髮前半截,蓬鬆了個螺峰,後半截燙了幾綹長的螺旋紐披在肩上。她手上提了一隻朱漆皮的大手提包,鍍銀鎖口與鍍銀鏈子,明晃晃地。那鵝蛋臉上的胭脂,抹得很濃,越襯出一雙睫毛簇擁的點漆眼珠。

  丁老先生雖然已變為了活死人,然而他的記憶力,還依然存在。在展覽室的燈光下,他認得這個女人,正是騙去自己三十余萬元公款的藍田玉小姐。他一見之下,心裡頭一股股怒火,由體腔直奔上了腦門子。兩隻被眼鏡擋住了的眼珠,幾乎由眼眶裡突出來。遍身的肌肉,都在發抖,他有一句話,在胸口裡要碰出來,暗下喊著,這就是女騙子藍田玉呀!然而他同時看到自己的兒子正站在那裡和她說話。若把她的真面目揭破了,自己的真面目,也必然揭破。一個掛有民族英雄名譽的師長,就在他老子的遺作展覽會上,也就在那莊嚴慈祥的偶像下,發現了他老子還活著,而且是個偽君子,這給予這軍人神聖的榮譽上,要塗上一層腥臭的黑墨。這個遺作展覽會,也必然成了笑話製造所。

  正想到了這裡,抬頭見對面白粉壁上,有兩張偶像的標語。一副上寫著:民族至上,國家至上,一副上寫著:有錢出錢,有力出力。

  他繼續的想著,這個展覽會,是丁執戈要完成他父親之志,賣了這些作品,作勞軍獻金之用的。把自己當個死人,由負著聲譽的師長來舉行,這成績一定很好的。若是戳穿了這個紙老虎,丁古雲的作品會不值一文,那就是把這個很有意義的展覽會,也根本取消,而傷透丁執戈的心。為公為私,那是都不許自己和藍田玉一拼的。在這樣幾分鐘的工夫,他心裡翻來覆去,轉了好些個念頭。而丁執戈已引著那個西裝少年和藍田玉走到偶像台前來。他指了那偶像道:「這就是丁老先生的塑像,他在這像上,表現出了他內心的思想。」

  那個西裝漢子問道:「這兩尊偶像,原來是非賣品。但有哪個看得中意,願出一萬元的時候,我就讓一尊給他。為了獻金的數目,可以更多一點,我是可以犧牲成見的。柴經理,你可以……」

  藍田玉插嘴道:「可以的,我們願意出一萬元買那一尊大的偶像。既幫助了丁師長,我們也得著一項超等的藝術品。」

  丁執戈笑著向她點了個頭道:「柴夫人這樣慷慨,我感激之至。」

  那西裝漢子笑道:「我原來沒有這個力量。但是我太太這樣說了,那我就勉力從事。我身上沒有許多現款,開一張支票,可以嗎?」

  丁執戈道:「當然可以,就是柴經理先付一些定錢,也可以。」

  柴經理笑道:「反正遲早兩三日就付清的,又何必費兩次手腳,我就來開支票給你。」說著,他就走向定作品的桌案邊去。他和藍田玉由丁古雲身邊,繞了路走向那邊,丁古雲將身子退後了一步,不敢去看她,把頭低了。但覺得一陣濃厚的香氣留在身子周圍。

  丁執戈對這個湊成義舉的柴夫人,是不能不跟了去敷衍一下,也隨著走了去。走時,還向丁古雲點個頭道:「老人家,你自由的參觀吧。」

  丁古雲是什麼也不能說,只睜眼遙遙的看了他們在那邊簽支票。心想,這個傢伙,支票帶在身上跑,真有錢。就在這時,只見田藝夫陳東圃王美今三個人,由旁邊休息室裡走出來。田藝夫先呵喲了一聲道:「藍小姐,藍小姐,久違啊!」

  於是他們在那桌子邊一一的握著手。

  田藝夫笑道:「我聽說有人出一萬元定了這尊偶像,特意出來看看,原來是你。好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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