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偶像 | 上頁 下頁 |
| 六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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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來他在流浪的一年中,也治了些私產。一條竹子扁擔,配了兩個竹簍子。竹簍子,一頭放了小鋪蓋捲兒。也有兩隻碗和一把壺,另是幾件衣褲,一頭放著了偶像和一些製造偶像的材料。他一路走著,他一路暗想。假使我這個樣子,向重慶走去,也不會有人認識我的,誰會在鬚髮皓然的小販裏面,去找藝術界權威丁古雲呢?這樣的想著,他也就坦然的在這個縣城裏混下去。究竟這是離首都較近的一個大縣。他這些小偶像拿出來在地攤上陳列的時候,頗能得著識貨的。這事傳到教育界的耳朵裏去了,竟有人找到他攤上來,向他買偶像的。 丁古雲也因偶像銷路太好,便在這城市滯留住了不曾走開。約在一個月之後,卻有個穿西裝的人,找到這地攤子上來。 丁古雲一抬頭,便認識他,乃是自己一個得意的學生。他得了丁先生一些師傳,已經在中學裏當美術教員。在這個縣城,中學不少,他必然是在這裏當先生了。 丁古雲心虛,便將頭來低了,不去正眼看他。那人將地面上陳列的偶像,輪流的拿起來看著,因點點頭道:「這些東西,果然不錯,你在哪裏學來的這項手藝?」 丁古雲手揉著眼睛向他微笑了一笑。那人把小偶像仔細的在手上看了一看。笑道:「形像做得可以,比例也很合,只是有一個毛病,缺少書卷氣。做手藝買賣人和雕塑家的出品,有著大不同之處,原因就在這裏。假使你們把這些匠氣去掉,那就可以走進藝術之宮了。」 丁古雲聽了這話,他怎樣禁得住大笑?然而他能夠開口來,只說出了一個哈字,立刻將聲音來止住。彎下腰去,咳嗽了一陣。那人見他這樣子,如何不知道他是嘲笑自己。便正色道:「你手藝做到這樣子,當然你很自負。可是你仔細想想,假使你這副手藝,沒有可以批評的地方,你還會挑了個擔子,在街上擺攤子嗎?你不妨到重慶去看一個塑像展覽會。那都是塑像大家丁古雲先生的遺作。他兒子丁執戈和他舉辦的。你看過這個展覽會之後,保證你的手藝有進步。實不相瞞,我也是個學塑像的。丁古雲就是我的老師。我正是站在藝術的立場上,才肯和你說這些話。」 丁古雲頗也能說幾個地方的方言。他就操了湖南音問道:「我也知道丁古雲這個人的。有人要替他的遺作開展覽會,怎麼報上還沒有登廣告呢?」 那人道:「快要登廣告了。他的兒子還在華北,等他的兒子回到重慶來了,才可以決定日期。」 丁古雲自言自語的道:「他又要來?」 那人拿起一隻偶像,放在一邊,在身上掏著鈔票,正要照著他標的定價來給錢。聽了這話,忽然省悟。因道:「這樣說來,你倒是很注意丁先生的事,你都知他的兒子來過了?」 丁古雲道:「也無非因我懂得這一點手藝的原故。」 那人笑著將鈔票交給他。 丁古雲搖了手沒有接受,笑道:「我的東西,怎麼敢賣藝術家的錢,你先生願意要那個玩意兒,你拿去就是了。有不好的地方,請多多指教。」 那人聽了,很是歡喜,丟了鈔票在地上,把那一尊小泥人拿走了。 丁古雲望著他的後影子走了,呆了很久,心想這就是我得意的學生。我的作品放在地攤上,他就認為不是藝術,那罷了,老師坐在街頭擺小偶像攤子,也就不是老師了。這樣看來,也許我這個人是太不像以前的我了。經過這番試驗,倒解除了我的憂慮。自今以後,儘管在外面當小販子,大概就是自己兒子看到了,也不會相識的。他如此想著了,越發大膽的在這縣城裏擺下攤子去。過了幾天,那人又帶了別人來買泥人,順便交了一張報紙給他。因道:「這是今天到的重慶報紙,你看,這上面已經登著展覽會的廣告了。」 丁古雲向他道謝了一聲,接過報來一看,果然登了雙行大字廣告:丁古雲先生塑像遺作展覽會預告。日期是這個星期五起,至星期日止。另有幾行小字是:「丁先生塑像。冠絕一時,其藝術精妙,不讓唐代楊惠之;且兼取西洋雕塑技巧,於筋肉眉宇之間,象徵各種情緒,實為含有時代性之藝術結晶。先生在日,原擬製造大批作品,送歐美展覽出售,以其所得,作勞軍之用。不幸壯志未成,身罹火難。今其哲嗣丁執戈師長,欲完成乃翁遺志,除將先生遺留作品,大小八十餘件,胥以展覽外,並得各友好之贊助,將先生送贈各校及機關團體或私人之作品,一律隨同展覽,藉增賞鑒者之興趣。此項展覽,在國中尚屬鮮見。愛好藝術諸公,幸勿失之交臂。」 下面是王美今十幾個朋友出名同啟。 丁古雲心想,原來我的兒子當了師長,現在不是帶遊擊隊,是正式軍官了。且不問他是在哪種部隊裏服役。可是像他這樣年輕輕的,作到這個階級,這實在是我丁古雲一種榮耀。少年人總是好面子的。他自己作了一個民族英雄還嫌不夠,又要把他已死的父親拉了出來,捧成一位藝術大家。才覺得父是英雄兒好漢。那麼,他要完成我的未竟之志,我也必須顧全到他十分風光的顏面。我這個人更只有永遠地活著死下去,不要再露面了。 他拿著報在手上,這樣的出神了一會,才想到面前還站著一個送報的人。然而抬頭看時,那個得意門生已經走去了。他又將報看了一遍,心想,果然把我的作品,開了展覽會,我倒要去看。反正我這副面目,已經沒有人認得的,何妨去試上一次。倘若借了這個機會,能把我兒子看到,卻不是好?這樣想了,自這日起,就開始準備到重慶去。除了他那滿頭白髮,滿腮白鬍鬚,已幫著他一個大忙,把面目改換了以外。而他左臉頰上一塊頑癬,右頰兩個癤疤,也掩飾了他不少的原來面目。他自己是個塑像聖手,他自然會化妝。因之買了一些枯荷葉熬出汁水來,將臉塗抹過幾次。讓臉上發著慘黃色。再剪一塊大橡皮膏藥,橫貼在鼻樑上,借得街頭百貨攤販的小鏡子照過兩次,他絕對相信自己不認識自己。 到了星期五,他買了一張輪船票,便回到了重慶。這次來,他沒有挑著那個出賣小偶像的擔子。身穿一件短平膝蓋青布舊棉衣。下面是長筒粗布襪子,套了一雙麻鞋。他肩上背著一隻大的藍布的旅行袋。隨著登岸的旅客,一齊爬上坡來,這樣讓他發生了一個欣慰而又淒慘的感想,不料今生今世,居然還有到重慶來的一日。他首先找到一家小客店,安頓了背著的那個大旅行袋。又在附近公共食堂吃了一頓便宜飯,街上的電燈,便發著光亮了。但時間並不晚,看看人家店鋪裏陳設的時鐘,方才只交四點。 原來今天的陰霧特別濃厚,仿佛是遮上了夜幕。他的計劃,原來也就是如此,越是陰暗的天氣越好,這又可以代他臉上裝了一層暗影。他將荒貨攤上買來的一副接腳眼鏡,自衣袋裏取出。向眼上罩著,自己鼓了十二分的勇氣,向那塑像展覽會走來。遠遠看到那高聳的樓房之外,有一幅長可兩三丈的紅布。橫列廣場的上空。上面寫著白字:丁古雲先生遺作展覽會。會場門口,交叉著國旗。其下又橫了一幅紅布,寫著展覽會場四個字。也不知是丁古雲號召的力量,也不知道是丁執戈號召的力量,那進會場去的人,正是三三兩兩,牽連不斷。他走到門口,見攔門廊放了一張長桌子,上面放了筆硯和簽名簿。兩個穿著西服的年輕人,散坐在旁邊椅子上,正照料入場的人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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