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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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藍田玉笑道:「託福!我們在仰光,有所頗好的房子,外子他要買些藝術品去點綴點綴。啊!田先生,我正在昆明看到夏小姐的。我們結婚,她還是來賓呢。」 田藝夫搖著頭笑道:「不必提她了。我們一個窮畫匠,她早已忘了我了,應該結了婚吧!」 藍田玉道:「聽說和一個汽車公司的經理很好。」說著,她向陳王兩人望著笑道:「陳先生王先生好?」 陳東圃淡笑了一笑。 王美今道:「總算沒有像丁先生一樣飲恨千古。」 藍田玉笑道:「客氣客氣。」 她扭過頭去向丁執戈道:「我們也許明天一早要飛昆明。假如我們走了的話,閉會以後,就請把作品送到航空公司,我們會收到的。」 丁執戈答應了一聲好。她向在面前的人,點頭說了一聲再見,挽著那西裝漢子的手臂就走出去了。田藝夫叫起來道:「她嫁了這個有錢的。門口那輛漂亮的藍色汽車,是她的了。她有這樣的好結果,也就怪不得姓夏的那個女人和汽車公司經理很好了。」 丁執戈道:「她是什麼人?」 陳東圃道:「不相干,是王先生一個窮學生罷了。」 丁執戈笑道:「作晚輩的要說一句老氣橫秋的話了。有道是『各有因緣莫羨人』。各位的精神,寄託在藝術上,純潔高尚,比寄託在女人身上,那就好的多。有錢算什麼,人死了錢都是人家的。只有建功立業的人,可以千秋。先父一生,他就是把精神寄託在藝術上,有許多人欣慕他呢。」 丁古雲在屋子那邊聽了這些話,他又覺得心裏有一陣酸痛。正因為陳東圃幾個人都把眼光看了自己,不敢再留戀了,低了頭,悄悄的由出場門溜了出去。他一路想著,是啊!「各有因緣莫羨人」。我恨她幹什麼?我又欣慕幹什麼?她死了,不過是一堆黃土。我死了,我是個大藝術家,這展覽會就是個老大證據。我兒子是個抗戰英雄,我是抗戰軍人之父。我雖完了,我成就了我的兒子,我的兒子那樣年輕光明的前途,正不可限量呢。我也許還不至於名隨人亡。我兒子呢?他有那個志氣,他可以千秋。我的舉動沒有錯! 他照此想著,心裏坦然了,走到街上,覺得所見的東西比來的時候,都分外的有生氣。越發是坦然的看看重慶之夜。轉了兩個彎,走到一所新開的大酒家門首,有兩個窮老兒在爭吵,一推一讓,碰了他一下,他一個不留神,向後倒坐著,落在水泥路面上,只聽到嘩啦一聲,站起來看時,那件舊棉袍下半截,橫短了一條大縫。 丁古雲不曾開口,第一個老兒叫道:「好,你把人家衣服撕爛了。你要賠人家。」 第二個老兒道:「管我什麼事!是他自己跌爛的。」 丁古雲扯過衣後襟,抖了兩抖,慘笑道:「聽你二位說話,都是下江口音,那境遇也和我差不多。我自認倒霉,不必吵了。」 第一個老兒道:「你不吵,我還要和他吵呢,我們要打官司。」 正說著,一輛藍色汽車停在面前,車門開了,柴經理牽著藍田玉的手走下車來。柴經理站著望了道:「三個窮老頭子吵什麼?」 第一個老兒指了第二個老兒道:「我撿了一張十元的鈔票,這個窮瘋了的老傢伙眼紅,要分我的。」 指了丁古雲道:「他自己跌破了衣服。這個老傢伙叫我賠他。」 藍田玉笑道:「十塊錢,小事一件,吵什麼呢。說著,將手提包由脅下取出,刷的一聲,扯開皮包口上的銀鎖鏈。取了幾張十元鈔票在手。向第二個老頭子問道:「鈔票分了沒有?」 他道:「我撿的錢,分什麼?」 她笑道:「就算你的。你拿去吧。」 向第一個老頭子道:「各有各的命運,你不必分他的。我送你十塊錢。」說著,掀了一張鈔票交給他。又指了丁古雲道:「這個白鬍子老頭,滿臉是傷,衣服又破了,怪可憐的。喂!老頭,我送你二十元。」 在一陣香風中,走向了丁古雲面前,她左手夾了皮包,右手將拿著的鈔票,向丁古雲的手裏一塞。笑道:「這老頭子發愣幹什麼?」 丁老先生垂了兩手站著,正是呆了作不得聲,鈔票塞在他手上,他始而還沒有感覺到。及至藍田玉轉身走了,他才醒悟過來。望了她時,她正挽著那柴經理的手,笑嘻嘻地,同走進大酒家。他拿了鈔票在手上看了一看,自言自語的笑道:「她很慷慨,也很慈悲。」 正說著,街上哄然一聲,原來是停了電,街上人一陣喧嚷。滿街正不曾預備其他燈燭,立刻眼前一片漆黑。他就在這黑暗中,摸索的走回了旅館。第二日在雞叫聲中,他提著小包裹離開了小旅館。走到江邊,天色已經微明,上下游的山影,在薄霧中露出了幾帶黑影。抬頭看時,一架巨型郵航機,飛入天空,鑽入山頭上的雲霧叢裏。心想,這是藍田玉和她新的丈夫回仰光去了吧!再看看江灘碼頭邊,停著一隻小輪船,離開重慶的人,紛紛向那船上走。便向天空點個頭道:「再見吧,藍小姐!我也有我的出路。仰光不一定是天堂,我去的城市,也不一定是地獄。」說畢,他提了包裹,一步一步,走向水邊,去登那走上水的輪船,到他所要到的地方去了。 (1944年,重慶,新民報股份有限公司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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