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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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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古雲將這段消息再三的看了,心裏想著,新聞記者都疑心我死了。今天朋友們看到這新聞,必定到城裏來探訪我,我若被他們探訪著,我的死訊可以證實不確。而我拐款的消息,卻要證實為千確萬確了。我無論如何,暫時見不得朋友,讓他們暫時疑心我燒死了吧,雖然,我那兒子會因知道了這消息而難過,那不比宣佈他父親和奸女學生,拐款三十五萬元,要好的多嗎? 他一面沉思,一面喝茶,突然會了茶錢,站起身來就走。他留在身上的那五六百元零用錢,還有一大半不曾用去,短程旅行,還不成問題,於是他毫不躊躇的,直奔了江邊輪船碼頭。在四小時以後,他借著輪船的力量,到了重慶上游一個水邊鄉場上了。這個水碼頭,是三日一趕場的,他來的這個日子,正是場期。時間雖已過了十一點,去散場還早,他下得輪船來,首先驚異著的,便是這江灘有一里路寬,沙地上擺滿了攤販,將每一條人行路擋住,向前一望,一片曠野在陰黯的江風裏,全是人頭鑽動,看那個場的正街,高高的,擁著一帶房屋,分了若干層,堆疊在山麓上。與江邊上一排木船,高下相對照。雖不看到街上的情形,那裏鬧哄哄的一種人聲,不住在空氣中傳了過來。他心想,沒有料到這樣一個鄉場,有這麼些個人?中國真是偉大。以中國之大,哪裏不能安身?你看,這江灘上亂紛紛的人,誰曾挨著餓嗎?暫時離開重慶市,正不必放在心上。大家有辦法,難道就是我沒辦法。 他坐在輪船上納悶幾個小時,現在被這廣大活動的人群刺激了一下,心裏便又興奮起來了。當時在這水碼頭上,轉了兩個圈子,來到街上,又在人叢中擠著走了兩個來回,遇到一家比較乾淨的小客店,便在那裏住下了。次日,這街上已過了場期,出得門來,空蕩蕩的一條小石板街,由十層坡子踏上去,窄狹得相對的屋簷相碰。在陰風裏只有兩三個行人走路,簡直是條冷巷,回想到昨日那些個人,街上洶湧著人浪,便覺得這裏格外有一種淒涼的意味。那小客店雖是比較乾淨的,然而一間小樓房,可以伸手摸到瓦下面的白木緣子。屋子裏只有五尺寬的竹床,上面堆了薄薄的一層稻草,將一條灰床單遮蓋了。一床小薄被卷了個藍布大枕頭似的,堆在床頭。此外,屋子裏只有一張兩尺多長的三屜小桌,連椅凳都沒有一具。 人在這小屋子裏走著,由樓板到四周的竹泥夾壁,一齊在抖顫。加之朝外的小窗戶,是固定的木格子,上麵糊了舊報紙,屋子裏漆黑的,要在屋子裏悶坐也不可能。因之他在江邊望望,到小茶館裏喝喝茶,終日的閑混著。餓了,便到小飯館子裏去吃一頓飯。飯後無事,還是在江灘上走走。這裏已不像昨日那樣,被人潮遮蓋了大地。這裏是一片沙灘,有些地方,也露出兩三堆大小鵝卵石。枯淺的江水,帶了一分鴨綠色,流著蟲蛇鑽動一般的急溜,繞了沙灘下去。水裏有載滿了蔬菜擔子的木船,打槳順流而下。這船是去重慶的,他便順了江流,看向下方,那些鋪展在薄霧裏青黝而模糊的山影,那裏該是重慶了。無端的,自己拋開了這個戰時首都,竟是不能再去。 這麼一想,心裏頭便有一種酸楚滋味。不敢再向下想。於是低了頭走回去。可是沙灘上的地面,和他毫無關係,也會添了不少刺激。某一處地方,佈滿了橘子皮。某處地方,灑了不少的爛蘿蔔與青菜葉,某些地方,又灑了些零碎的稻草與木炭屑。他覺這都是昨日滿沙灘熱鬧局面,所遺留下來的殘影。人生無論在什麼場合,總必會有這樣一個殘影吧?他抬頭一看,沙洲上遠遠的有兩個挑水的人,悄悄而去,此外便無伴侶。更回頭看那江邊昨日那一排木船,今日也只剩了兩三隻。在空闊的地方孤單地停著。儘管這一些是這裏很平常的情形,而他覺著事事物物,都是淒涼透頂的,他仿佛有了極悲哀的事發生在他面前,非痛哭一場不可。可是他決無在曠野痛哭之理,便又立刻走到街上來。街上唯一可留戀的所在,只是幾家小茶館。 在茶館裏坐了半小時,又走出來了。他一面走,一面不住的想著心事,也忘記了饑餓。有時,他站著抬頭望了一望。心想,沒有想到我孤孤單單一個人會在這個地方過活著。雖然,這樣也好,沒有了身份,也沒有了負擔,也沒有了毀譽。這樣活下去,自然沒有什麼意思,但是那晚上在旅館裏燒死了,又會有什麼意思嗎?幸而是沒有自殺,自殺是太冤枉了。從此起,社會上沒有了丁古雲。我是另外一個人,也可以說是才出世的一個毛孩子吧!他想著,自己笑起來了。 這樣單獨的在街外江灘上走了大半日,終於是覺得有些餓了,又慢慢走回鄉場來,在小館子裏吃了兩碗面。吃後又打算上小茶館裏去喝茶。無意中,卻發現了街頭轉角處,有三間矮小屋子,門口掛了一塊民眾教育館的牌子。隔了窗戶,向裏面張望,見有兩三個人坐在長凳上翻閱雜誌。心想,以前沒有發現這地方,這倒是個消磨時間所在。於是信步踏了進去,見長桌上攤開了兩份報,便坐下來,隨手取了一份報來看。在那封面上,有丁古雲三個大黑字,首先射入了眼簾,不覺心房卜卜的連跳了幾下。仔細看時,原來是一則廣告。上面載著兩行大字是追悼大雕塑家丁古雲先生籌備會啟事,其下有若干行小字是這樣的說著: 大雕塑家丁古雲先生潛心藝術,為一代宗匠,而處身端謹,接人慈祥。服務教育界二十餘年,誨人不倦,尤足稱道。 近正擬出其作品,赴港展覽。俾便籌募鉅款,作勞軍之用。不料旅館失火,先生醉臥未醒,竟罹於難。同人等聞訊震悼,猶冀其非實。茲赴警局,檢查旅館當日旅客登記簿,先生名姓,赫然尚在。加以旅館侍役言,目擊先生酒醉歸寓,火焚臥室時,門猶未啟。災後尋覓旅客,而先生又蹤跡渺然。凡此諸跡象,均能證明先生之不幸。 同人與先生多年友誼,萬分悲感。除電其長公子執戈,即日來渝,共策善後外。敬念先生為藝術界泰斗,一旦物化,實為學術界之莫大損失。謹擇於×年×月,在××堂開會追悼,以資紀念。先生友好及門弟子在渝者頗多,望屆時蒞臨,共慰英靈。如有祭奠物品聯幛,請先期送××辦事處為荷。 文字下面,便是一大串熟人的姓名。第一個署名的,就是莫先生。心想老莫由西北回來了?這個啟事,至少是經他過目的,他也相信我燒死了。在啟事中這樣對我表示好感,那一筆款子,大概是不去追究,以不了了之了。錢的責任,大概是沒有了。只是他們這樣的大張旗鼓和我開追悼會,我便承擔賠償那幾十萬元,再挺身出來,也是一場大笑話。笑話不管它了,又哪裏去找幾十萬元呢?找不出這幾十萬元,我只有將錯就錯,這樣死下去了。既是死下去;那麼,必須記著,我是一個死人,千萬不可讓人發現我還活著。 自己這樣設想,竟把這份報看了一小時之久。最後,他想得了一線希望,且看這廣告登出之後,有什麼反映?於是自這日起,每日多了一項事,便是上民眾教育館看報。 三日之後,在報上得著反應了。在新聞欄裏,標著一行長題——民族英雄丁執戈蒞渝。大題目上,另有一行掛題,形容著民族英雄的人望,乃是珊瑚壩歡迎者千人。心想,也罷,我雖死了,我兒子有功于國,代我補了這項罪過。且把新聞向下看,那文字這樣記著: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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