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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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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古雲也就哈哈大笑,坐下吃飯。在吃飯的時候,他又說著夏小姐要請他到家裡去吃面,還是自己一位女學生藍小姐沒有表示同意,未能實現。又說,過了兩天,夏小姐要帶了那位藍小姐到這裡來。大家聽他滔滔的敘述著小姐的事,這又是他向來不幹的事,不知道他是什麼用意,也沒有人敢去多問他。 飯後,丁古雲笑嘻嘻的回到自己屋子裡去,首先一件事,是拿鏡子照照自己。一拿了鏡子在手,立刻讓自己起了一種不快之感。那鏡子裡面,呈現著一顆長鬍子蓬鬆的腦袋。回想到藍小姐那樣漂亮而年輕。這一種對照,是人所不能堪的事。於是放下了鏡子,靠著窗臺站定,昂頭望了天上的白雲。不知站了多少時候,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煩躁,於是背了兩手在身後,緩緩踱出大門來。這裡有一道石板面的人行路,穿過了一片水田。這冬季裡,川農不種莊稼,滿滿的蓄著明春栽秧的水,是一片汪洋,這水田梗上,栽著青的蠶豆秧子,界劃了這梯形的水塊。白鷺鷥三五或七八隻,各自成群,站在淺水田裡找小魚吃。水田兩邊的山麓下,也有鷺鷥站在樹梢上,好像是開的白花。人家放的鵝鴨在水裡游泳,鷺鷥也有兩隻雜在它們隊裡。 丁古雲看到,心裡就想著,動物都是有感情的,只要相處的久了,自然會成起伴侶來。不看這雪白的鷺鷥會和那笨拙的麻鴨混在一處?藍小姐是一隻白鷺,我呢?總不至於是一隻笨拙的麻鴨吧?心裡想著,腳下是只管順了青石板路走,抬頭看時,水田落在背後,把這一個坪壩走完,到了屋對面的小山腳下了。這裡有棵黃桷樹,醜陋的樹幹,分著兩根歪曲而滿長了疙疸的樹枝,向天空裡張爪舞牙。樹枝鋪張了半畝地方那樣大,雖是冬天,還有一半巴掌大的蕉綠葉兒,抖顫著微風。樹根下混堆了些石塊,配著一座木箱子大的山神廟。他心想,此間的分路口,必有黃桷樹,樹下必有山神廟,此時無所謂,到了夏天,這濃厚的樹蔭下,是行人不忍離開的所在,一尊山神,也免不了依賴這黃桷樹。這黃桷樹好像是我,而這山神廟應該是藍小姐。醜老的東西,有醜老的好處,沒有這黃桷樹龐大的濃蔭,就不會有這座山神廟。再說我若是把這把大鬍子取消,換了西裝,也不見得就是怎樣醜陋。 他正這樣站在黃桷樹下,對了山神廟出神,恰好有批行路人由這裡經過,他恍然省悟過來,回轉了身向原路退回去。正好這路的前面,有個中年男子,背著個大旅行袋,隨在一位少婦身後走。雖然看不見這少婦是什麼面貌,然而她微卷了燙髮的後稍,穿著窄小的花布旗袍,裝束相當入時,比之後面這位穿舊藍長衫的漢子,就醜美相差太多。可是他兩人很親密的說著話毫無嫌疑。這也可見男女結合,完全系乎感情,不在男人長得好看與否。那麼,我對於藍小姐也可以大做其感情工夫。感情是怎樣入手呢,當然要由誠懇,殷勤,溫存做起。這些工夫,在藝術家手裡,似乎沒有什麼難辦。但最大的前提,還是要密切的接觸著。不然,就有誠懇殷勤溫存各種水磨工夫,又怎能表示得出來。好!立刻寫一封快信去請她來。 想到這裡,將手一拍,腳一頓,表示了態度的堅決,不料只管想藍小姐,卻沒有理會到腳下的路,腳踏了個虛。眼見人向水田裡倒栽下去,口裡只喊得一聲「哎呀」,人已躺在水田裡了。 §第七章 認定了錯路走 丁古雲在那猛可一跌之下,他下意識的還用兩手到泥水田地去撐著。本來是兩隻腳插入水泥裡,於今兩手同向下插著,索興也陷進了泥裡去,自己胡亂掙扎著,打得水花一陣亂響,滾到人行路邊,抓著路邊的草,才撐起了上半截身子,喘過一口氣,踏在石板上,低頭向身上一看,成了個泥人了。衣服是藍的,變了黃色。人向上升,長衫上的泥水,卻向下傾瀉著,所站的這兩三塊石板,全被泥水打濕,自己頓著腳,連喊了幾聲糟糕。真個是拖泥帶水,一路印著水漬,向寄宿舍裡跑。這坪壩上往來的人,不住地在身後大笑,丁古雲既是羞慚,又是氣憤,神經錯亂的,胡亂向前跑。正是如此,到了寄宿舍大門口,還跌了個鯉魚跳龍門,被石塊絆了腳,身子直梭出去一丈路,撲跌在地上。好在這裡是沙土地,上面又滿長了青草,倒不怎麼傷礙皮膚。可是在他十分懊喪之下,又跌了這樣一跤,加倍的懊喪。爬了起來,喘著氣向屋子裡跑。 王美今首先一個看到,隨著跟到屋子裡來,連問麼樣了? 丁古雲跌著腳道:「倒黴不倒黴?掉下水田裡去了不算,在這門口,又摔了一跤。」 王美今道:「衣服都濕透了,趕快換衣服。我去叫聽差給你打盆熱水來。」 他這麼一嚷,把所有寄宿舍裡的朋友都驚動了。 丁古雲是老大哥,自不免一齊追進屋來慰問。足足忙亂了一下午,才把這個泥人收拾得乾淨。王美今和他是更投機一些的朋友,留在屋子裡,笑問道:「好好兒的,你怎麼會落下水田裡去了?」 丁古雲道:「我站在水田埂上,看著那站在水裡的白鷺,有些出神。不想後面來了個牽水牛的,對面又來了個挑擔子的,三方面一擠,就把人擠下田裡了。」 王美今道:「你可別中了寒,打四兩酒來衝衝寒吧。」 丁古雲笑道:「我也正想著喝一點酒呢。人在世上,一點嗜好沒有,這精神就有點無從寄託。」說到這裡,門外有人插言道:「哦!丁老夫子,不反對人有嗜好了。」說時,陳東圃緩步走了進來。接著扛了肩膀,笑道:「玩女人你反對不反對呢?」 丁古雲摸了兩下鬍子,微笑道:「你這話就應該受罰,女人上面,可以加一個玩字?」 陳東圃笑道:「這話還得解釋。丁先生的意思,是尊重女權呢?還是認男女戀愛為人生大事呢?」 丁古雲道:「都有!」 王美今坐著,昂頭向站立的陳東圃望著,微笑道:「這樣看起來,丁先生講演這一次,受過夏小姐的招待,已經被感化過來了。」 丁古雲笑道:「不要胡說,老田聽到這話,豈不會發生疑心。」 他這樣說了,臉上也有點發著紅暈,他想著,自己所得的遭遇,也許被他們知道一點了;因之又搖搖手向王陳兩人道:「以後不必再說這話了。」 王陳兩人自己知道丁古雲的為人,果然就不談了;便是王美今提議打四兩酒為他沖寒的話,也不敢再提。倒是丁古雲自動的拿出錢來,教聽差去打四兩酒來,放在晚餐桌上,和兩個好酒的朋友同飲。結果是自己只喝了兩口,就不能繼續了,倒是請了別人。不過他僅喝兩口酒,倒提起了精神不淺,晚上掩起了房門,在菜油燈下,攤開紙筆,就寫起給藍小姐的信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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