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偶像 | 上頁 下頁 |
| 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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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古雲這種說法,倒也是人所不敢言,曾引起了好幾陣熱烈的掌聲。最後,丁古雲指了那件作品笑道:「這一點東西送與貴校,作為今日演說的一個紀念。看看我將來作得了偶像作不了偶像?」 他於此便說完了。教務長又向講臺口上,申謝了一番,他說:「若以今日這種觀感而論,丁先生在藝術界的地位已經夠得上一尊偶像了。我們敬祝丁先生這偶像,發揚光大,變成佛殿上的丈六金身。那麼要崇拜的還不僅我區區同堂師生而已。」 丁古雲聽說,摸了鬍子微笑,好像是接受他們的這種頌詞。在歡笑和鼓掌聲中,結束了這場演講,學校當局,依然引導著他到會客室來,再進第二次茶點。那位藍田玉小姐隨著夏小姐的招待,卻也跟在這裏陪用茶點。她似乎感到丁先生道貌岸然,自己這摩登的裝束,伺立近了,是不大協調的,所以很鎮靜的坐在客室角落上。 丁古雲雖覺她還隨在一處,有些可怪。也許她特重著以往的師生情感,不忍先行告別。這也是當學生的人一種禮貌,也只好隨她去了。正因為不曾到五分鐘,聽講的學生,又魚貫而入,各各拿了簽名簿子,呈送到面前,要丁先生簽字。他摸了兩摸鬍鬚,垂了兩隻馬褂大袖子,向南面望著。臺階下面草地上,在一群青年前面,擺了一架相匣子,鏡頭正對了這位法相莊嚴的丁先生。他後面是客室屏門,那裏正有一塊橫匾,寫著「齊莊中正」四個字。益發襯托著這相照得是得其所哉了。 ▼第四章 孰能遣此 這一場演講會雖沒有什麼偉大的盛典,可是對於丁古雲的人格,有一種極高尚的估價。他覺著一個教書先生,得到這種崇敬,那是不易有的成績,所以簽字簽得精神飽滿,照相也照得精神煥發。把學校方面的酬酢對付完畢,便到了下午四點鐘。他打聽得還有一兩班長途汽車經過,便向學校當局告辭。學校方面,依然派著夏小姐送他到車站。 當丁古雲離開客室的時候,藍田玉小姐還是默然由屋角的椅子上,悄悄的站了起來。等著丁古雲到了學校大門外時,在前面引路的夏小姐,卻回轉頭來笑道:「假如趕不上汽車的話,我們共同招待丁先生吧。」 丁古雲覺這話顯然不是對自己說的,回過頭來看時,那藍小姐跟隨在後面,便向她點點頭道:「藍小姐可以請便,不勞遠送了;便是夏小姐,也可以回學校去了,長途汽車站我找得到。」 夏小姐笑道:「現在四點鐘了,學校裏也沒有什麼事,我們應當送丁先生到車站。藍小姐也是您的學生,那她更要盡她的弟子之道了。」 藍小姐悄悄的隨在丁古雲身旁,只是微笑了一笑,還是繼續的走著。 丁古雲因為天色既然晚了,夏小姐已沒有了工作,由她護送幾步也好。可是到了汽車站時,車站上空蕩蕩的,不見什麼人影,購票房的窗門,緊緊地關著。 丁古雲站在車站中間,手摸了鬍子,只是沉吟著,因道:「這怎樣辦?可以雇到滑竿嗎?」 夏小姐道:「這時候也雇不到了,除非是走了去。不過據我的經驗,要三小時才能走到,那恐怕要天色太黑了。而且這樣長的路程,一個人走去也太寂寞。」 丁古雲只管摸了鬍子沉吟道:「我是極不願再去打攪學校方面了。這附近有旅館沒有?」 夏小姐道:「不但有旅館,而且有很好的旅館。到這裏約莫有半里路,有家花園飯店,很可以休息;而且那裏附帶餐堂,我和藍小姐就在那裏請丁先生晚餐,好不好?」 丁古雲道:「那倒不必,我還是慢慢走回去罷。這裏既是公路,又是月亮天,現在請二位回去了。萬一不能走,旅館我自然也找得著。」 夏小姐笑道:「我們也回去,我們也引丁先生到花園飯店,因為我們就住在那花園隔壁的一幢房子裏。請請。」 藍田玉笑道:「這就叫人不留客天留客。天氣已經很晚了,丁先生不必沉吟;若是冒夜走了回去,山上有山羊子叫,那聲音怪不好聽,聽得了毛骨悚然。」 丁古雲道:「小孩子話,我這麼一大把鬍子的人,深山大穀哪裏沒有去過,會怕了野羊。」 藍田玉道:「丁先生您是少於入境問俗,這山羊子最喜歡咬鬍子長的人。」 丁古雲笑道:「那是什麼緣故呢?」 藍田玉道:「它妒嫉別人有更長的鬍子。」 丁古雲笑道:「哦!是了。山羊也是鬍子長的動物。」 夏小姐笑道:「藍小姐,你豈有此理,你轉了彎子罵老師。」 丁古雲笑著還沒有說什麼呢。藍田玉即走向前來,向他一鞠躬。因道:「丁先生,您別見怪。不是這樣說著,您不會發笑。您不發笑,我們就挽留不下來。您說要打多少手心,回家之後,我就叫夏小姐照數打我。」 夏小姐道:「你說笑話,我不打你,你留不住老師,就是你老師瞧不起你,那才該打手心呢。」 藍田玉站著離丁古雲約莫有三四步路。她又正在上風頭,那風由她身上經過,帶來一種若有若無的脂粉香氣,直送入丁古雲的鼻孔裏。她眼珠向丁古雲很快的溜著看了他兩下。那個小酒窩微微的閃動了,在那兩彎眉毛上,頗透著幾分聰明女人的好意。 丁古雲笑道:「你們過於客氣了,讓我不能不留下。但我實在不願你們受著客氣的拘束。」 藍田玉道:「並不是我們客氣,師母也不在四川,又沒有什麼要緊的事,為什麼丁先生要冒夜走了回去呢?」 夏小姐說:「留不下您,就因為您瞧不起我們。這話是真的嗎?」 丁古雲哈哈大笑道:「既是你們再三挽留我,我就只好在這裏耽擱一宿了。但是我預言在先,你二位不可過於破費,一切我自己料理。」 藍田玉笑道:「既是一切都歸丁先生自理,我們還破費些什麼?丁先生請隨了我來,我來引路。」說著,向丁古雲微微一笑。 丁古雲心想,引路就引路罷,這微微一笑,豈不有些畫蛇添足?但也不管她笑是何種理由,一個人發笑,總是表示好感。人家表示好感了,還有什麼可疑的?因之也就隨在她身後,順了大路,向前面走去。夏小姐倒是不忙,又慢慢陪了在丁先生後面走著。這時,丁先生又在藍小姐的下風頭,那脂粉香氣,在晚風裏面,騰空而來,只管撲著人的面孔。這霧季的開始,到了四五點鐘的時候,很容易在偏西的雲霧下面,微微透出那雞子黃似的太陽,於是在這山谷曠野上,撒下一片微紫的霞光,草木和人,都帶著另外一分光彩,也就另外有一種靈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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