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偶像 | 上頁 下頁 |
| 八 |
|
|
|
丁古雲在這另外一種靈感之時,他仿佛這情緒有點異乎平常。他在藍小姐背後,看她披在肩上的長髮,看她束著裙帶的細腰,最後看到,腳上穿的那雙玫瑰紫的漏花皮鞋。他是向來反對女人穿高跟皮鞋的,以為那是違反自然的法則。現在看到藍小姐這雙皮鞋,是細瘦的一雙。行走時的腳後跟帶起長裙邊沿的浪紋,他想著這有些藝術性,原來女人之要穿高跟皮鞋,其原因在此,可是這話不儘然,女人豈能夠都懂得藝術?是了,這是挑撥性的玩意兒,人與一切動物大半成反比例,陰性的全部,都帶挑撥性。而眼前其他動物,卻是陽性全身帶挑撥性。我丁古雲若不是人而是普通一種動物,太沒有挑撥性,一定……他想著想著,只管沉思了向前走,藍田玉笑道:「不走了,到了。」 丁古雲猛可的站住了腳,抬頭一看卻見面前現著一座花圃。裏面有座西式洋樓,環繞著三面綠色走廊。因道:就是這裏了?藍田玉笑道:「丁先生看怎麼樣?除了是帶一點洋氣之外,還是有些詩意的所在。」 丁古雲道:「外表這樣雅靜,內容大概不錯。好好,就是這裏勾當一宿了。」 於是三人走進了花圃,找了旅館茶房,在樓上開一間面朝花圃的房間。屋子裏床帳桌椅都很乾淨,還有一張休息的藤睡椅。夏小姐道:「丁先生休息休息吧,我們回去一下,就來陪丁先生吃晚飯。」 丁古雲道:「二位可以請便,把你們忙了半天了。」 夏小姐站在屋子中間,望了一望藍小姐。這藍小姐恰是對著玻璃窗,背朝了人,左手拿了粉鏡,對臉照著,右手在理鬢髮。夏小姐將皮鞋尖點著樓板,提起腳後跟顛了幾顛。她沉吟了幾秒鐘,點了一個頭,似乎得了一個結論。因道:「藍小姐在這裏陪丁先生稍談一會,我立刻就來。」 藍田玉將粉鏡塞在短衣的小口袋裏,回轉身來,點著頭道:「好!我等著你。」 於是夏小姐先走了。旅館裏茶房,送著茶水進來,丁古雲走到臉盆架子邊去洗臉,藍田玉便將桌上茶壺提起,斟了一杯茶,放在桌沿邊,向他鞠了一個躬,笑道:「請喝茶。」 丁古雲先呵喲了一聲,笑道:「你又何必這樣客氣?」 藍小姐道:「自到四川以來,總是這樣漂泊無定,像孤魂野鬼一樣。今天看見從前的老師,像遇到了親骨肉一般,我心裏說不出來那一分高興。一個年輕女子過著流浪生活,那一分痛苦,丁先生是不會明白的。」 她說到這裏,臉上有些黯然,手扶了桌沿站著,掉過身去。 丁古雲洗完了臉,手理了半下鬍子,坐在籐椅上,咳嗽了兩聲,然後問道:「密斯藍,你是怎樣到四川來的呢?」 藍田玉這才扭轉身來,坐在對面椅子上,因道:『七七』的時候,我還在北平呢。後來我由天津到上海,由上海到香港,由香港到漢口,兜了個大圈子,這樣一個圈子,川資自然是花得可觀。我原說到漢口找一個親戚的。不想到了漢口,我那親戚又到湘西去了。那時錢完了,又沒有可靠的人投奔,我非常著急。後來我遇到一個朋友。」說著,她頓了一頓,接著道:「是一個女朋友,她在第二劇團裏當演員,就介紹我也加入那個團體。那團體裏雖供給膳宿,可是薪水兩個字,簡直談不上。越混是越窮,越窮又越走不動。後來得著兩位同鄉幫忙,才得到重慶來。夏小姐是我唯一的好朋友,就和她住在一處。可是她的力量,也有限,不能在經濟上幫我們的忙,我就到處寫信向親友告貸。直到於今,還沒有個正當工作。」 丁古雲道:「原來如此。你現時沒有繼續加入劇團嗎?」 藍田玉道:「不演劇是沒有收入的,加入劇團也不足以維持生活,把演劇當一份正當職業的,自然是有,可是我所認得的女朋友,正和我一樣,全是靠親友幫忙的。有人還以為我手頭方便呢,十塊八塊的,不免在我手上扯著用,我還找誰?所以在圈子裏是毫無辦法,只好向外發展,今天遇著丁先生,那就好極了,請丁先生和我找一個工作。您是我老師,您看到學生受困在重慶,總不能無動於衷吧?」說著,微微一掀酒窩兒。 丁古雲手剛要去摸鬍子,又收回來。正坐了,靜靜的聽她的話,這就點頭道:「好,慢慢想法子吧。」 藍田玉笑道:「哪裏能慢慢想法子呵?我要不是和密斯夏在一塊兒住著,和其他的同志一樣,那早就索我於枯魚之肆了。因為他們中上一頓飯在辦事處搶著吃。晚上一頓飯,大家出去打遊擊,男子們無所謂,哪裏也可以去。一個青年女子,每天下午出去找飯吃,怪難為情的。所以我對於演劇,早就沒有了興趣。丁先生,您在教育界和我想點辦法,好不好?」 丁古雲道:「好!我一定和你想辦法。可是教育界是清苦的,而且是要守秩序的,你在戲劇界,過慣了自由的生活,恐怕不容易改行罷。」 藍田玉笑道:「老師你怎麼說這樣的話!現在多少享福的太太小姐,都洗衣服作飯,成了老媽子。我的命生的格外高貴些嗎?」 丁古雲望了她時,她微微的低了頭,將雪白的牙齒,微咬了下嘴唇皮。兩隻腳互相交叉著皮鞋,在椅子下面,來回的搖擺,左手扶了椅靠,右手撫摸著系胸的皮帶。便是這樣子,很透著有點難為情,便安慰著她道:「我們並不是外人,這沒有關係。我不過這樣說,也是有則改之,無則加勉的意思。既是你不怕吃苦,這就好辦,在一個星期之內,我可以給你的回信。多的日子你也等了,一個星期,你總可以等。我盡力而為,也許不要一個星期。」 藍田玉並不抬頭,只撩著眼珠在長睫毛裏,轉動著向他飄了一個眼風,酒窩兒掀著,微笑了一笑。 丁古雲摸鬍子的習慣,很耐了一些時候,不曾發作,現在想不出什麼話來對她說,而又感到有些感情蕩漾,要消蝕了尊嚴。因之又情不自禁的,伸著手將鬍子摸了兩下。藍田玉因他不說話了,又望了他道:「丁先生說是一個星期的回信,是有成功的希望呢?還是……」說著面皮紅著笑了一笑。接著道:「若是有希望,當然願意這消息越快越好;若是失望的回信,我倒願意遲兩天知道呢。」 丁古雲道:「我極力和你去想辦法就是,大概不至於失望;再說,你也不會那樣急迫的需要工作吧?」 藍田玉聽到這裏,將眉毛微微的皺著,又淡淡的笑著。因道:「您還不知道我現在是住在密斯夏一處嗎?她自己也是不得了,怎能夠又添上我一個人的負擔!」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