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偶像 | 上頁 下頁


  到了星期六,她便早早的帶了一位女朋友,到汽車站上去等候著丁古雲。原來由丁古雲寄宿舍到某大學,很有幾十里路,必須搭公共汽車前來,夏小姐和那女友靜坐在車站外的露椅上,注意著每一輛經過的公共汽車。不到一小時之久,汽車上下來一位長袍馬褂,垂著長鬍子的人。夏小姐不用細看,便知道這是丁古雲先生到了,這便率著她的女友迎上前去。

  丁古雲右手提著一隻藤籃,左手扶了手杖,緩緩走向前來。

  夏小姐笑嘻嘻地一鞠躬,因道:「丁先生,教務處特派我來迎接丁先生。這是我的朋友藍田玉小姐。」說著指了她身邊站著的那位女友。這位藍小姐也是笑盈盈的向丁古雲一鞠躬。

  丁古雲看她時,約莫二十上下年紀,鵝蛋臉上,一雙水汪汪的眼睛,簇擁極長的睫毛,笑起來,腮上印著兩個酒窩兒。她穿著一件寶藍色絨繩緊身褂子,肩上披著一方葡萄紫的方綢手巾,托住頭上披下來卷著銀絲絞的長髮。褂子是那樣的窄小,鼓出胸前兩個乳峰,擱腰系了一條皮帶,束著鴛鴦格的呢裙子,健壯而又苗條的個兒,極富於時代的藝術性。

  丁古雲突然看到,不免一呆。

  藍小姐笑道:「丁先生,你大概忘記了我了。在北平的時候,我還上過您的課呢。」

  丁古雲笑道:「哦!我說面貌很熟呢。」

  藍田玉道:「丁先生這籃子裏是什麼?」

  丁古雲道:「是我一件作品。」

  藍田玉便伸手去接那藤籃子,因笑道:「有事弟子服其勞,我給先生拿著,可以嗎?」

  丁古雲待要多事謙遜,藍田玉已勉強的把籃子奪在手上提著,只得點了頭笑道:「那有勞你了。」

  夏小姐見這位古板先生,已有了自己向來未見的笑容,這就增加了心中一番安慰。心想縱然他見了學校當局,然而不能立刻就說我的壞話,自還有其它辦法,來和緩這個局勢。因向丁古雲笑道:「丁先生,我和這位夏小姐是老朋友,現在我們同在這附近租了一間屋子住。是她在家裏看書,我辦完了公回去,就和她談天取樂。有時說到了丁先生的藝術,我們就說,可惜沒有時間,要不然的話,我們就可以在丁先生指導下學些雕刻。」

  丁古雲將手摸了鬚子梢,向她們微笑,問道:「這話是真的?」

  藍田玉笑:「當然是真的。」

  丁古雲道:「藍小姐現在沒有什麼工作嗎?」

  她笑道:「現時在一個戲劇團體裏混混,那還不是我真正的志願。」

  丁古雲還要向下繼續問時,那學校裏又派了一批人前來歡迎,見面之下,大家周旋一番,自把談話打斷。

  到了學校裏,藍田玉和他提了那個籃子,直送到受招待的客室裏。學校方面免不得問問,這位是誰?丁古雲因她是替自己提籃子來的。卻不好說是方才見面的人,因笑道:「是我的學生。」

  學校當局以為是他帶來的人,也就一併招待。而招待的主要分子,又是夏小姐,更不會冷落了藍小姐。在客室裏用過一小時的茶點,已到了丁古雲演講的時間。為了容納全體學生聽講起見,演講的地方是大禮堂。學校當局,並把籃子打開,將丁先生新做的一件作品,送到演講台的桌子上陳列起來。然後由教務主任引導他走進大禮堂,踏上演講臺去。當丁古雲隨在教務主任之後,走上演講台時,台下面數百學生見他長袍馬褂,胸前垂著長的黑鬍鬚,鼻子上雖然架起了圓框大眼鏡,依然藏不了他眼睛裏對人所望的威嚴之光。這些學生,不少是聞名已久,立刻霹霹拍拍,猛烈的鼓了一陣巴掌。

  教務長先生走到講臺口向下面介紹著道:「今天請丁先生到我們學校裏來講演,這是我們一種光榮。我說『光榮』二字,並非敷衍朋友的一種套話。要曉得丁先生是實際工作的人,平常不大講演。還有一層,北平藝術界,外面有許多傳說,全不正確。雖然有幾個藝術學校,風紀不大好。可是丁先生無論走到哪個學校,決計維持師道尊嚴,不許學生有鬧風潮的事發現。至於丁先生個人的修養,那更不必說。今天在見著丁先生,各位可以看出丁先生這朴質無華的代表,可以證明平常人說,藝術家多半是浪漫的那句話,未免所見不廣。」

  說著,他指了桌上一尊半身塑像道:「這個作品,便是丁先生自己的像。這作品是他對了鏡子塑出來的,由他的手腕,表現他內心的情感,自然是十分深切。而丁先生對這個作品,是由一個『教書者』題目下產生出來的。這很可以用『佛家法相莊嚴』一句話來稱讚他。莫說別人,便是我看了這莊嚴的法相,心裏也油然起了師道尊嚴之感。便是這一點,也可以證明丁先生的藝術手段如何了,現在就請丁先生講著他的藝術心得。」說著,他退後讓丁古雲上前,又是霹霹拍拍先一陣歡迎的掌聲。

  丁古雲在教務長那一番恭維之下,越是把他所預備好了的演講詞,加重了成分。最後,他也曾說到自己塑自己的像。他說:「我們走進佛殿裏,看到那偉大莊嚴的偶像,便會起一種尊敬之心,這就是宗教家的一種傳教手腕,便是中國的儒家所講的許多禮節,又何嘗不是一種造成偶像的手段呢?孔子說,『君子不重則不威』,就是這個道理。『偶像』兩個字,並不一定是壞名詞。一家商店必須做出一個好字號來,才能得著商業上的信任。一個人必須做出一種身份來,才能得著社會上的信任。這身份與字號,就是被崇拜的偶像。不客氣的說,史達林是一尊偶像。希特勒也是一尊偶像,唯其蘇德各有這樣一尊偶像,才能夠領導著全國人民,死心塌地對了一個目標去做。日本的天皇,就不夠做一尊被崇拜的偶像,因為他不能讓全日本人聽他的話,而只是被戲弄的一具傀儡罷了。大家不要看輕了偶像。一個國家要為自己造成一尊到世界示威的偶像,要耗費多少錢財,要流多少血?一個人要把他自己造成對社會有榮譽的偶像,要費多少年月,要耗多少精力?這些話,是我雕像塑像時候揣想得來的。偶像的做作,也許人認為是一種欺騙,可是也不妨認為是一種誠敬的示範。所以宋儒的理學,有人認為是治國平天下之本,有人就認為是作偽。但我在塑像的時候,我寧可把我的思想,偏重於前者。因為這樣,便含有一點教育性了。以我自己為例,假使我成了一尊偶像,引得大家信任,而對雕刻有進步的研究,豈不是我所心願的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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