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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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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第二章 老牌藝術家的脾氣 這是一個清朗的天氣,在四川的霧季裡,很是難得。蔚藍的天空,浮著幾片古銅色的雲朵,太陽就被這雲朵遮掩了,茅屋前便撤下了昏昏然的陽光。 丁古雲對這片昏昏的陽光出神,正像那戰神之翼擋住了維納絲的面孔。藝術與戰事,便是如此一種情調。他想著想著,口裡銜著煙斗,半晌噴出一陣來。那煙絲由煙斗裡陸續上升,在丁古雲的視線上空氣裡打著圈圈。等那煙絲繼續上升,以至於不見,他又再噴上一口煙出來,繼續著這個玩意。他這樣做,好像是說藝術與戰爭的答案,就在這個煙絲裡面,所以他只管看了下去。他身後有人輕輕笑道:「丁先生只管出神,想著你的夫人吧?」 丁古雲回頭看時,乃是同住在這寄宿舍裡的畫家王美今。他穿了一套隨帶入川的西服,頭髮正像自己吐的煙絲,卷著圈兒向上堆著。不能斷定他今天是否洗了臉,臉上黃黃的帶些灰塵。他的西服上身,是罩在毛繩褂上沒有襯衫,自也不見領子。因笑道:「老弟台,我想什麼夫人?她在天津英租界上住著,我想會比我安適的多吧?只是你弄得這不衫不履的樣子,很需要太太在身前幫忙。」 王美今將赤腳踏著的木板鞋,抬起來給丁古雲看,笑道:「我這樣弄慣了,也無所謂。抗戰期間,一切從簡,這並不影響到我們藝術家的身份吧?」 丁古雲道:「正當的看法,在這抗戰期間,究竟以獨身主義為便利,家眷能放下,就放下。還有些人,因未曾帶眷入川,又重新找個太太,這大可不必。」 王美今在旁邊椅子上坐了,兩腳直著伸了個懶腰。笑道:「這有個名堂,叫做偽組織。」 丁古雲噴了一口煙,搖搖頭道:「不會偽,是一個累贅。將來,戰事結束,法院裡的民事官司有得打,產業的變換與婚姻的糾葛,這幾年來,前後方知道發生多少。若都像我這鬍子長的人,家中又無一寸之田,一椽之瓦,這可為將來的司法官減去不少麻煩。」 王美今道:「老先生,你有所不知。人在苦悶中,實在也需要一種精神上的安慰。說句良心的話,說到亂時男女問題,毋寧說我是同情于那些臨時組織的。」 丁古雲站起來,將煙斗指了他,笑著罵道:「豈有此理,精神上的安慰,可以放在女人問題上的嗎?太侮辱女人了。像田藝夫兄那種行為,那並非找安慰,乃是找麻醉。抗戰時代的中國男子,不問他是幹什麼職業的,麻醉是絕對不許可的。」 王美今道:「這話誠然。不過藝夫這一個羅曼斯有些可以原諒的地方。」 丁古雲搖搖頭道:「在這個日子談戀愛,總有點不識時務。」 王美今見他板了面孔,長鬍子飄飄然撒在胸前,人家這堂堂之陣,正正之旗,卻不便駁斥。只得轉了話鋒道:「丁先生,你今天老早便坐在這裡若有所思,一定有什麼事在想著吧。」 丁古雲坐下來,緩緩的吸著煙道:「我自己出了幾個題目來考自己,我要另作幾個新作品。而最難的一個題目,就是藝術與戰爭。這個題目是很抽象的,我還沒有抓住要點,當用一個什麼作品來象徵他,你能貢獻我一點意見嗎?」 王美今搖搖頭道:「不行。這幾個月來腦子裡空虛的很,什麼概念也尋找不出來。」 丁古雲道:「但是我看到你天天在畫。」 王美今道:「我這是相應募捐運動,要畫幾張托人帶到南洋去賣。為了容易出賣起見,我就想畫得好一點。所以特地多多的畫些,要在裡面挑出幾張較好的來。我們畫匠,除了畫幾張宣傳品而外,只有這個辦法能有利於抗戰。」 丁古雲還沒有答言,窗子外的芭蕉蔭下有人插嘴道:「你能畫宣傳品,我呢?可能背一張箏到街上去彈呢?那成了西洋式的叫化子了。我們除了開音樂會,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想法子募捐。前幾天我們同志出了一個新主意,說是我們可以拿了樂器,到傷兵醫院去慰勞傷兵。究竟這還是消極作用;而且我們玩的這套古樂,不入民間。傷兵醫院的榮譽弟兄,他們多半是來自田間,我拿了一張箏去彈,縱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,恐怕他也莫名其妙。」 丁古雲笑道:「記得我們在北平的時候,提起古箏大家陳東圃,誰人不知,若是要請陳先生表演一下,既要看人,還要看地點。於今卻是送上門表演給人聽,還怕人不肯聽,這真是未免太慘。」說著話時,這位陳先生由芭蕉蔭下走了過來。他穿了一件半新不舊的藍布袍子,胸前還有個小小補釘;稀疏的長頭髮,正是夾著幾分之幾的白毛。雖是他嘴上剃的精光,然而他面皮上,究竟減退不了那蒼老的顏色。 王美今看到他這樣子,因笑道:「陳先生大概也是無聊,秋盡冬初的日子,你會站到芭蕉樹下乘涼。」 陳東圃靠了窗戶,向屋子裡看看丁古雲的作品。因歎口氣道:「說起來是很慚愧的。我們的年紀都比丁先生小,但是為藝術而努力,我們就沒有一個趕得上。」 王美今道:「最難得的,還是他沒有一點嗜好。嫖賭吃穿之類,自是不必談了;酒既不喝,紙煙也不必吸。」 丁古雲將手上的煙斗,抓著舉了一舉,因笑道:「這不是煙是什麼?」 王美今道:「吸這種國產煙,那就比吸紙煙便宜得多了;連吸這種老煙葉,也要說是一種嗜好,未免人生太苦。」 丁古雲道:「其實不吸這種粗煙,不但與人無損,而且有益。嚴格的說起來,究竟是一種不良的習慣。我也並不是自出娘胎就會吸煙的,直到於今,我還有些不明白,為什麼當年學會了這種不良的習慣?我想愛好藝術者,他根本不必有什麼嗜好。他的作品,就是他精神所寄託,藝術便是他的嗜好;而且也唯其如此,那藝術才能和人化為一個。」 陳東圃點頭道:「這話自是至理名言。但真作到這分地步,那便是藝術界的聖人了。」 丁古雲斜躺在椅子上坐著,口角裡銜著煙斗,吸了兩口,拖出煙斗來,手握了鬥,將煙咀子連連指了兩下鼻子尖,笑道:「我老丁雖不及此,敢自負一句話,也相去不遠了。」 王美今忽然站了起來道:「我倒想起一件事。某大學,希望我們這會裡去一個人,講一點抗戰時代的藝術。我們就想著,走了出去,貌不出眾,語不驚人,不足為本會增光。還是請鬍子長的人辛苦一趟罷。」 丁古雲將手撫了長鬍子道:「我講演有一點罵人,甚至連聽講的人都會罵在內。」 陳東圃笑道:「講演若不罵人,那正像我們奏古樂的人,彈著那半天響一聲的古琴,叮叮咚咚,讓聽的人閉著眼去想那滋味,那是不能叫座的。於今的學生最歡迎刺激,刺激得適當,你就是當面罵了他,他也願意聽;也許他對人這樣說,我讓藝術聖人罵過一頓,還引以為榮呢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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