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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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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古雲聽了,張開口哈哈大笑。陳東圃笑道:「倒不是言過其實。藝夫在身後就說了好幾回。他說丁先生說話總是義正辭嚴的,他的行為,丁先生不會諒解。因之在同桌吃飯的時候,他最怕談話談到女人問題上去。那時,你當了許多的人面指斥他起來,他真覺面子上有點混不過去。」 丁古雲聽了這話,立刻收起笑容,將臉色一沉道:「並非我矯情,說是這年月就根本不許談戀愛。可是藝夫這行為,實在不對。第一,女方是他的學生,師生戀愛,有喪師道尊嚴。第二,女方是有夫之婦,無端破壞人家家庭,破壞女子的貞操,損人利己。第三,他自有太太,把太太丟在淪陷區,生死莫測,他都不問,而自己卻又愛上了別人,良心上說不過去。亂世男女,根本我還不拿法律責備他。第四,才談到抗戰時代的知識分子的立場。他任什麼幹得不起勁,只是沉醉在愛人的懷抱裡。倘若知識分子全都像他,我們中國,還談什麼抗戰?還談什麼抗戰?」 他說得高興了,聲音特別提高,幾乎這全部寄宿舍,都可把他聲浪傳到。老遠的有一陣高跟鞋聲響了過來。陳東圃伸頭望了一望,向王美今搖了兩搖手,他由芭蕉樹下,迎著出去了,丁古雲談笑道:「准是那位夏女士來了。」 王美今低聲笑道:「老先生,你眼不見為淨吧。我得著一個機會,我一定和老田說,以後他們還要談戀愛的話,可以另找地方去嘀咕。」 丁古雲手摸了長鬍子,微微的擺了兩擺頭。因道:「並非我喜歡干預人家的事,實在因為這件事,太讓人看不下去。她的丈夫,也算是我一個學生,我應當和我那位學生,打一點抱不平。」 王美今笑道:「我又要說一句你老兄反對的話了,在現時這離亂年中,女人找男人很容易,男人找女人也不難。你怕你高足失落了這位夏女士,他不能另尋一個對象嗎?」 丁古雲頭微微擺著,連身體也有些搖撼。然後他哼了道:「得鹿不免是禍,失馬焉知非福?像夏女士這般人物,得失之間,真談不到什麼悲歡。」 王美今站近一步,低聲笑道:「說低一點吧。人家可進來了。」 丁古雲道:「我也不怕她聽見。」 王美今覺得這位丁先生有點兒彆扭,越說他越來勁,只得含著笑不作聲。就在這時,一陣皮鞋踏著地板響,他們所論到的那位田藝夫先生,穿了一套緊俏挺刮的西服走了進來。手裡提了一隻拴繩的白鐵盒子高高提起,向丁古雲點個頭笑道:「丁先生,我這裡有一盒杭州真龍井,送你助助興。」 丁古雲聽說是真龍井,便站了起來,對盒子望了道:「這樣三根細繩子拴著,未免太危險。這東西現在為了交通關係,十分難到後方來,打潑了豈不可惜?」說著,立刻兩手將盒子接了,放在桌上。 田藝夫笑道:「幾千里也走了,到了目的地會打潑了?」 丁古雲也笑道:「這話又說回來了。便是打潑了,也不過是沾上一點灰。這樣難得的東西,我也不會放棄了,依然要掃起來泡茶的。」 陳東圃跟著後面,也走了進來了。笑道:「密斯夏這一件禮品,可說是送著了,丁先生是非常之歡喜。」 丁古雲這才放下臉色,吃了一驚。因道:「什麼?這是夏小姐送的,素無來往,這可不便收。」 田藝夫兩手插在褲袋裡,頭向後仰了一仰,表示著一番若有憾焉的神氣,因笑道:「這東西是我送來的,這筆人情,當然記在我帳上。我們是多少年的朋友了,難道還和我客氣嗎?」 丁古雲的臉上,依然未帶著笑容,在衣袋裡掏出一隻裝煙葉的黑布小袋子,左手握了旱煙鬥,提住袋上繩子,右手伸了兩個指頭到袋口子裡面去掏煙,只管望了那茶葉盒出神。誰知那位夏女士也在門外,伸頭望了一望之後,便在門口叫了一聲丁先生。 丁古雲雖然不甚歡迎這位小姐,但是人家很客氣的來到房門口,不能再加以不睬。便放出了一些笑容,向她點頭道:「請進來坐。」 這在夏女士,可以說受到了特殊的榮寵,便如風擺柳似的走了進來了;迎風擺柳一個姿勢,在丁古雲眼裡,那倒是適當的。這時雖然天氣很涼,可是她還穿的是一件薄薄的呢布夾袍子。雖是布質,然而白的底子,配著紅藍格的衫子,依然透著很鮮豔,她的燙髮,不像後方一般婦女的形式,乃是前頂卷著一個峰頭,腦後卷成五六股組絲,已追上了上海的裝束。臉上的脂粉,自是塗抹得很濃,只老遠的便可以嗅到她身上傳來一陣脂粉香氣。她衣服緊緊圍了曲線,衣擺只比膝蓋長不了多少,半截腿子踏了兩隻高跟鞋,便顯著她身體細長而單薄,便搖擺著不定了。 丁古雲對她冷看了一眼,覺得她為了迷惑男子,作出這極不調和的姿態,有些何苦。但是他為了同人的面子,既是叫人家進來了,也不便完全不睬,便站起來點點頭道:「對不起,我這裡椅子都沒有第三把,簡直不敢說『請坐』兩個字。」 夏小姐向來沒見這位長鬍子藝術家,和她這樣客氣過。今天這樣客氣,實在是一種榮寵,倒不可以含糊接受,便笑道:「在老先生面前,根本我們沒有坐的位份。呵!這架子上這麼些個作品,讓我參觀一下,可以嗎?」 丁古雲對她這個要求卻沒作聲。夏小姐也想到,自己是一派的恭維,當然也不會有什麼反響。於是便站住了腳,挨著書架子一項項的看了去。田藝夫忘了丁先生是看不慣人家青年男女摟抱著的。因和夏小姐並肩站了,指著作品,告訴她某項是某種用意,某項是表現得如何有力。雖是搭訕著,不便就走,其實借花獻佛,也是恭維丁先生;越說越近,兩人緊緊的挨著。 丁古雲口銜了煙斗,仰坐在椅子上看了很久。 王美今知道這老先生有些不高興,可又不便明白通知他兩人,只是將兩手插在西服褲子裡,在屋子裡走來走去,以便觀察丁古雲的情緒,可是偷眼看他的臉色時,他臉色沉鬱下來,頭微微的擺著,只看項下他那部長鬍子不住的抖顫,可知他氣得很厲害了。這已不容再忍了,再忍是田藝夫吃虧,便向前拉了他的臂膀,笑道:「老田,來到外面來,我有話和你說。」 藝夫還不曾置可否時,已被王美今給拉了出來。那夏小姐見田藝夫出來了,也就跟著出來。這裡是進門來的一間屋子,略似堂屋,只擺了一張打檯球的白木板桌子。王美今高聲笑道:「來來來,我們來打球。」 夏小姐道:「球也沒有,拍子也沒有,打些什麼?我要把丁先生的作品,多領略一會。」說著,又持轉身向那屋子裡面去。王美今只好將她衣袖拉住,低聲笑道:「老牌藝術家有老牌藝術家的脾氣,你們何必去打攪他,他正在構思怎樣完成他的新作品呢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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