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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八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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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門太太一連嚼了三截鹵翅膀,又扶起筷子來在臘味拼盤裏,夾了兩塊鹵肫咀嚼著,笑道:「這是新出鍋的滷味,好吃得很。黃小姐,你也愛吃這個?」 青萍將嘴向亞英一努道:「是他趁師母說話的時候,悄悄地叫茶房送來的。他就很知道師母愛吃這個。」 西門德伸著手拍了兩下亞英的肩膀笑道:「小兄弟,你成!你雖沒有學過心理學,我給你打上一百分了。」 青萍笑道:「老師還是談談仰光的事吧,我急於要知道。」 西門德道:「你還是要到仰光去運貨呢?還是要到那裏去度蜜月?」 青萍毫不感到羞澀,點了頭笑道:「也許兩者都有。」 西門德道:「那很好,不久我也許要再去一趟。可以事先給你們佈置佈置。」 西門太太兩手都被鴨翅膀的鹵汁弄髒了,她伸著十個指頭合不攏來。博士立刻在西服的小口袋裏,抽出一條花綢手絹,塞到太太手裏。黃小姐自信決不肯小氣的,但像西門老師這樣拿了這樣貴重的舶來品,擦抹油膩,卻還是作不到的事。心裏這就想著,老師真闊綽了,這次由飛機飛回來,大概掙的錢不少,少是論百萬,多也許上了千萬。他若果發這樣大的洋財,那麼,和他同來的亞傑,也不會少掙錢。區家那個清寒的境況,大概會有點變化了,便笑道:「我有點事,恐怕要先走一步,今天下午我專誠去拜訪老師和師母。這一頓早點,請老師不必客氣,由亞英會東。」 西門太太見她說著話,已拿起桌角上的手提皮包,大有就走之意,便道:「你們會東,我受了。可是你們剛剛訂了婚,應該在一處多盤桓一會子,為什麼你就要走開?」 青萍拿了皮包,指著亞英道:「我有事要走,他知道的。也就是為了剛才的事,下午我們再談吧。」 亞英倒不用她囑咐,就點著頭說:「她真有事。」 於是她和大家點個頭先走了。亞英眼望到她走出了餐廳,卻也追了出去。 西門太太搖著頭,連連說了幾聲「奇怪奇怪」。博士道:「你覺得他們是不應當訂婚的嗎?」 西門太太道:「不是不應當,青萍什麼有錢有勢的人都不肯嫁,怎麼會看上了亞英?就是看上了亞英,也不稀奇,何以事前一點消息都沒有透露出來?你只聽她說,比我們來的以前早半小時,亞英也不曉得,這不是一件怪事嗎?我早知道她的,她常是玩弄男人。她不會玩弄亞英吧?」 博士想再問兩句話,亞英已是帶了笑容大步子走回座位來。西門太太又將手指鉗了一隻鴨翅膀吃著,望了他微笑。博士笑道:「二世兄。你很得意吧?這樣一個美貌多才的小姐,重慶市上有多少呀!」 亞英道:「這實在是我出乎意料的事。照說,她不會看得起我,不過我有點自信的,就是我待人很誠懇。說什麼就是什麼,不說什麼,也不會做什麼。」 西門太太搖了搖頭道:「你這話有點靠不住。比如我並沒有聽到你說請我吃鴨翅膀,怎麼會送了這兩盤子東西到桌上來呢?」 亞英道:「那我是一番敬意。」 她笑道:「我也沒有說你是惡意。這也不管它了。青萍是我學生,你是我老賢侄,我們沒有不願意你們合夥之理。只是你應當知道青萍這孩子調皮得很,你若是和她鬥法,你落到她迷魂陣裏,你還不知道是怎樣落進去的呢。你說用誠懇的態度對付她,那是對的。只是怕你誠懇得不徹底,那就不好辦。依著我的意思,你最好到南岸我家裏去,和我們作一次談話。並非我們多管閒事,你不是請了我們作證明人來著嗎?」 她的話是對亞英說的,可是她的眼光,就望著了她丈夫。西門博士道:「對的對的,我們要設法提早完成你們這件好事。青萍不是今天下午要到我那裏去嗎?你可以明天上午到我那裏去,順便算是接她回來。也不僅僅關於你的婚事,這一趟仰光,無論賺錢不賺錢,我跑出了許多見識,我們應當商量個在大後方永久生存的辦法。據現在看來,抗戰一時還不結束,我們知道什麼時候能到故鄉去吃老米。」 亞英道:「我正也有這點感想,那麼,我一定去。」 說著,伸出手來搔了兩搔頭發,呆了眼睛向西門夫婦笑道:「最好請兩位證明人把話說得婉轉一點。」 西門德伸了巴掌,只管拍他的肩膀笑道:你放一百廿四個心,我們決不耽誤你的事。 亞英大喜過望之後,心裏也就想著青萍,這次突然的答應訂婚,實在有些不能理解。這件事像作個夢一樣,未免解決得太容易了。他在喜歡之後,心裏發生著疑問,就也很願意有人從中敦促成功。這就想到天下事,這樣的巧,由仰光飛來一個博士,就在兩人喝交杯酒那一分鐘內來到。若是這證明人真可作個有力的證明的話,這不能不說是命裏註定了的姻緣了。他在西門夫婦面前坐著,一直在想這段心事,他手上拿了一隻空茶杯,就只管轉弄著。西門太太笑道:「仙女都到手了,你還有什麼事要出神的!」 西門德笑道:「這叫做躊躇滿志,也叫既得之,患失之。」 亞英也就哈哈一笑。這時,西門夫婦在一個發洋財的階段中,自然是十分高興。亞英這分滋味,比發洋財還要高興,也是在臉上繃不住笑容。他覺得應當到幾個極關切的地方去把這喜訊透露一下,但是立刻就想到這喜訊應當先向哪一方透露,最後想到黃小姐是不願聲張的,正不知她葫蘆裏賣著什麼藥,若是糊裏糊塗把這事公開出來,把事情弄僵了,倒叫自己下不了臺。他心裏來回想著,倒把自己難住了,不知向哪裏去好。西門太太有這碟鹵鴨翅膀,放在面前,她也是越嚼越有味,簡直坐著忘了走,還是博士提議,要去買幾張後天票友大會中的榮譽券,方才盡歡而散。 亞英會過東,走出餐館,站在街邊人行路上,覺得街面都加寬了幾尺,為什麼有了這樣的感覺,自己也是說不出來。看到路上的車輛行人像流水般來往,心裏也就想著在重慶的人,全是這樣忙,那都為著什麼,自己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,今天特別悠閒。其實說,今天悠閒嗎?心裏卻又像擱住了一件事似的,老忙著,不知道怎樣是好。既然是身子閑著,心裏忙著,到哪裏去也是坐不定,索性去連看日夜兩場電影。他把一天的光陰這樣消磨著。晚上回到旅館裏去安歇時,人已經疲勞不堪,展開被褥來睡覺,卻比任何一次睡得安穩。直睡到次日天色大亮方才醒來。 這天是有事情可作的,西門德先生約了去談話,尤其是第一次榮任迎接未婚妻的專使,感到特別興奮。他漱口洗臉之後,早點也不吃,就過江來。西門公館的路線早已打聽得很明白,順了方向走去,遠遠看到山半腰萬綠叢中一幢牙黃色磚牆的洋樓,有人指點就是那裏。心裏先就想著:原來西門德住在南岸,有這樣好的地方,怪不得他家老早鬧著房屋糾紛,而他並沒有搬走的意思了。 心裏想著,便望了那裏,順著山坡一步一步走去。卻聽到身後有吆喝著的聲音跟了過來,回頭看時,有四五個腳夫,挑著盆景的茶花,閃著竹扁擔,滿頭是汗。因為那花本有三四尺高,花盆子也就很大,所以挑著的人非常感到吃力。有個白髮老頭子,肩上扛了大半口袋米,也雜在挑子縫裏走,他似乎有點吃力,閃在路邊站定,將米口袋放在崖石上,掀起破藍布衣襟,擦著頭上的汗珠。他望了挑花盆的人,歎口氣道:「這年頭兒,別說國難當頭,有人苦似黃連,也真有人甜似蜜,真有這大勁頭子,把這樣整大盆的花向山上挑,我就出不起這份力錢,找個夫子給扛一扛米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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