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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二


  亞英聽他說的是一口北方話,倒引起了注意,便也站住了腳,向他看了一眼。這位老人家也許是一肚子苦悶,脹得太飽了,簡直是一觸即發,卻手摸了小八字須,向亞英點了個頭道:「我說的倒是真話,有錢人花的錢,還不都是苦人頭上榨出來的。譬如說,我這口袋裏的米吧,若不是囤糧食的主兒,死命的扒著不肯放,哪會漲到這個樣兒。我們現在第一項受不了的開支,就是買米吃,為了在米上打主意,什麼法兒都想盡了。」

  亞英見老人家這樣和他說話,又看到他一大把年紀,扛了米爬坡,這情形很夠同情,便道:「老人家,你是北方人嗎?」

  他點著頭道:「談起來,路有天高,黑龍江人,亡了省啦。這麼大歲數,真不知道有老命回去沒有。兩個孩子都是公務員,他們來了,扶老攜幼的,大家也就全來了四川。一家十幾口,分的平價米就不夠吃,就是這不夠吃的米,還得渡了江又爬山,才能背了回去。」

  亞英道:「府上還很遠嗎?」

  老人搖搖頭道:「談什麼府上?上面山窩裏一架小茅棚兒就是。我左右對面的鄰居,倒全是財神爺,人比著人真難過。你不看見剛才挑茶花上去嗎?這就是一位新財神爺買的。他前兒個才由天上飛回來,一趟仰光,大概掙下好幾百萬,錢多了沒法兒花,把這些不能吃又不能喝的玩意兒挑回去,有這個錢,幫幫窮人的忙多好!」

  他說著不住的搖頭,手提了口袋梢紐著的布疙疸顛了兩顛。亞英道:「老先生,我們同路,這小口袋我替你背一肩吧。」

  老人聽著,向他身上穿的海勃絨大衣看了看,笑道:「那怎麼敢當。」

  亞英道:「沒關係,年輕的人出點力氣,只當運動運動。」

  說著,也不徵求老人同意,把那一袋米提了過來,就扛在肩上。

  這老人正反也是提不動,既有這樣的好人和他幫忙,也就無須過於客氣,便跟隨在後面道:「那我真是感激萬分。這世界上到底還是好人不少。」

  亞英一直把米袋提到山埡口上,要分路向西門德家去,才交還那老人。他走的這條路,也就是那挑茶花人走的路。這才曉得老人說由仰光飛回來的新財神爺,就指的是西門德。心想他前天才回來,怎麼招搖得附近鄰居都知道他發財了,這事未免與他不利。就這樣想時,四個人由後面趕上來,前面兩個是挑著食盒,上有字寫明瞭「五湖春餐館」,其後兩個人,卻抬了一張圓桌面,並不有點躊躇,徑直的走向西門德住的那樓房裏去。

  他想,這個樣子是他們要大請其客了。這倒是自己來的不巧,好在是博士約的,總不會來得唐突,這樣想著,也就坦然地走進西門公館,果然的,樓下院壩子裏擺了滿地的盆景。西門太太手裏抓了一大把紙包糖果,靠在樓欄杆邊望了樓下面幾個腳夫安排花盆,嘴唇動著,自然在咀嚼糖果。一個女傭人提了一隻完整的火腿,正向樓下走。西門博士手裏夾著半截雪茄,指點她道:「你先切一塊來,用熱水洗乾淨了,再用盆子盛著蒸,蒸熟了,再細切。」

  說時一回頭看到亞英,招招手笑道:「快來吧,我有好咖啡,馬上熬了來喝。並且預備下火腿三明治,這樣早,你沒有吃早點吧?黃小姐昨晚睡在這裏,現在還沒有起床呢。」

  亞英一面上樓,一面就想著,只看他這份兒小享受,由仰光飛回來,比由重慶坐長途汽車出去的時候,大為不同,這怎能不教人想作進出口商人呢?他一面想著,一面向樓上走。這樓梯今天也開了光,洗刷得乾淨。由最下一層起,鋪著麻索織的地毯,直到樓廊上,因之人走進來,並沒有一點聲音。他們家那個劉嫂,也是喜氣迎人的向下走,兩手捧了一個咖啡罐子,她把左手的長袖,卷起了一截,展出新帶著的一隻手錶,看見亞英,便抬起手來看了看表,笑道:「才八點多鐘,來得好早。」

  亞英心裏十分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,也只有報之一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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