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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八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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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門德道:「不!進口商人方面,要什麼舶來品都很方便。」 虞老太爺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現象實在不妙。我就常和我們孩子說,既幹著運輸的事業,就容易招惹假公濟私,兼營商業的嫌疑。一切應當深自檢點。」 西門德笑道:「那也是老先生古道照人。其實現在誰不作點生意?」 虞老先生坐在籐椅上,平彎了兩腿,他兩手按了膝蓋,同時將大腿拍了一下道:「唉!我說從前是中華兵國,中華官國,如今變了,應該說是中華商國了!」 西門德道:「正是如此,現在是功利主義最占強,由個人到國家,不談利,就不行!」 虞老先生手摸了鬍子,點頭道:「時代果然是不同了,那沒有什麼法子,你沒有錢,就不能夠吃飯、穿衣、住房子。國家沒有錢,就不能打仗,更不能建設。」 西門德聽了這話,心中大喜,這已搭上本題的機會了。正想借了這機會,發揮自己要談功利的主張。只見一個勤務匆匆忙忙地走進屋子來,沉著臉色道:「報告老太爺,有了消息了,處長說,已經吩咐預備小車子送老太爺和區先生下鄉。」 虞老先生曾在南京和長沙受過幾次空襲的猛烈刺激,對於空襲,甚是不安,平常不肯坐公家汽車,一是警報,倒是願受兒子的招待,於是立刻站起來道:掛了球沒有?「勤務道:消息剛到,還沒有掛球。」 他便向區老先生道:「趁著時間早,我們下鄉吧。」 西門德看這樣子,根本不是談話的機會,便向老先生握著手道:「那麼,晚生告辭,改日再談。」 那虞老先生點著頭,連說「好的好的」,說著他已是自取了衣架上的大衣和帽子。博士看了他那一份慌亂,和區莊正點頭說聲「再會」,也只好匆匆的走出了辦公室。 大街上走路的人,還是如平常一樣的來往不斷,似乎不見什麼異樣情景,且雇了一輛人力車,坐到江邊。因為一切如常,也就沒有什麼思慮。倒覺得人生在世,多少倒有點命運存焉。費了許多周折,好容易才得著機會和虞老先生會面,不想沒有談到幾句扼要的話,又被這空襲的消息所打斷。他一面沉思著,一面走路,下了碼頭,走上渡輪,還是繼續地想,不知不覺地,在船艙裏人叢中站著。忽然聽到岸上轟然一聲,接著躉船和渡船上,也轟然了一聲。在轟然聲中,抬起眼皮來看人,才知道是大家同聲說了一句「掛球了」。就為了這個,渡輪雖然是離開躉船了,還有人由躉船那邊向渡船上跳過來。」 最後一個跳過來的是位摩登女郎,她一手夾了大衣,一手提了皮包,腳下還穿的是半高跟皮鞋。當這渡輪離開躉船,空出尺來寬江面縫隙的時候,她卻大著膽子向這邊一跳,將提皮包的手抓住渡輪船邊的柱子。雖然她跳過來了,可是她兩隻腳,還只有一隻踏在船邊上,那一隻腳,還架空提著呢。在船上看到的人,都不禁轟然一聲的驚訝著。西門德看到,也暗暗地說了兩聲「危險」。可是她也很警覺,身子向前一栽,預備倒在船艙上,以免墜落到江裏去,這樣,她被船艙壁撐住了,不曾倒下。那第二隻腳,也就落實地踏著渡輪艙板了。過渡的人,看到她是一位漂亮而摩登的女郎,大家都不忍罵她,只是彼此接連的說著「危險」。那女人也紅著臉,站了喘氣,向她面前幾個人,作了一個勉強的微笑。 在她這一笑之時,西門德正由人叢中走了過來,輕輕地「咦」了一聲。她笑道:「哦!西門老師。」 說著,收了笑容,向他行了個鞠躬禮。西門德道:「青萍小姐,有兩年不見面了。你好?」 她走近了一步笑道:「師母沒有和老師說過嗎?我要來看老師。巧得很,在這裏遇到了,免得我問路了。」 西門德對她周身上下很迅速地看了一遍,發現她全身華麗,花格綢的袍子,青呢大衣,手上戴著寶石金戒指和小手錶,領襟上還夾了一枝自來水筆。太太以前常看她票戲,說是在後臺看見她,相當地窮,這樣子,是個窮女人所能享受的嗎?青萍似乎看出了老師的審查態度,臉上微紅著,伸頭向艙外看了一看,回轉頭來道:「還是掛一個球。」 西門德道:「沒關係,我那裏洞子好得很。」 青萍點頭道:「我曉得,重慶好房子,是包括洞子算在內的。我早就想來,可是總被事情纏住了」。西門德低聲笑道:「你現在認了一個有錢的幹姐姐。」 她笑道:「怎麼這樣說?老師總是老師,就怕老師嫌我不成器,不肯認我。」 西門德向艙外一看,見船已快靠躉船了,便道:「提起這話,過幾分鐘,我指一個人你看看。」 青萍見老師臉上的笑容,帶了幾分嚴肅的樣子,便望了他,連問幾聲誰,西門德笑道:「也許你不認識他了。」 青萍道:「是誰呢?我的記憶力相當不錯。」 西門德道:「不用問,到了那時再說。」 青萍也並沒有把這個問題看得怎樣重,站在輪渡艙裏,且和老師說些閒話。 十多分鐘,輪渡已靠了江岸,因為已是掛預告警報球的時候,過渡的人,都急於登岸,好去找一個躲空襲的地方。因之輪渡一靠躉船,人就搶著向艙口上擠。西門德一手抓住青萍的衣服,且向後退了兩步,因道:「不要忙,只是十來分鐘的工夫就到了。我家有洞子可躲。」 青萍笑道:「我什麼樣子的空襲都遇到過,我不怕。」 西門德聽她如此說,就越發從容地等著。一直等到船上人已走盡,然後和她走上躉船。 到了江灘上,博士四周一望,擺零食攤子的人,正在收拾籮擔,行人也沒有停留的,因道:「我要引你見見的這個人,沒有機會了,掛了球,他不會來了。再說吧!」 青萍猜不出他是什麼意思,且隨了他走,走了大半截江灘,又聽到人聲轟然一下。西門德道:「放警報了。」 看那江灘上的行人,都昂頭向迎面山頂上看去。那裏正有一座警報台,山頂一個丁字木架上,是掛球的所在。這時,那上面掛了一隻長可四五尺的綠燈籠。這是解除警報的表示,所以大家都在歡呼。這樣,兩人越發從容地走去。 當面就是一重六七十級的坡子,博士是無法對付,正四下地看著,忽然笑著招手道:「李大成,來,來,來!正找你呢!」 隨著這聲音,走過一位提橘子籃的青年。他叫了聲「老師」。看到青萍,怔了一怔,身子還顫動了一下。西門德笑道:「彼此都認識嗎?」 青萍道:「李大成,老同學呀!」 李大成苦笑著,點了點頭道:「黃小姐,你還認得我,我落到這步田地,沒有臉見人。」 青萍對他望著,正也有些愕然。西門德就把他的境遇,簡單說了幾句。青萍點點頭道:「這樣說,密斯特李倒是個有志氣的人!」 他沒有回答什麼,低頭「唉」了一聲,長長地歎口氣。 西門德道:「我正要詳細地知道你的情形,難得又遇到老同學,都到我家裏去暢談一番。」 李大成低頭看看自己衣服,又看看青萍,搖頭道:「老師,我改天去吧。」 博士道:「為什麼?」 他道:「我太窮了,替老師和同學丟臉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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