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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四


  那胖子哼了一聲道:「有什麼得罪不得罪,殺人抵命,欠債還錢,你欠我的債,你就當還我的錢,別的閒話少說。晚上我們見!」

  說著他舉起了拳頭在鼻子旁邊向外作兩個捶擊的姿勢,然後走了。那小販呆呆在艙裏站著,望了那人遙遙走去,伸著脖子歎了一口氣。

  西門德坐在一邊,看出了神,越看他越像是熟人,便喊了一聲買橘柑,向他點了兩點頭。那小販眼鏡遮不下全臉,透著有點難為情的樣子,只好走了過來。到了面前,西門德看到他肌肉有些顫動,臉上的面色,泛著蒼白,分明是要哭,可是他,還是露著牙齒笑了。他鞠著躬,低聲叫了一聲「老師」。西門德道:「哦!你果然是李大成,你不念書了!」

  李大成道:「老師,我沒臉見你,你一上躉船,我就看見你了。可是……船來了,老師請過江吧。」

  說著他扭身要走。」

  西門德一把抓住他橘柑籃子道:「別走,我要和你說幾句話。」

  這時來的渡輪,靠了躉船,等船的人,一陣擁擠,紛紛向船口擠去。西門德依然抓住了橘柑籃子,等艙裏人全上渡輪了,西門德見這艙裏無人,才低聲問道:「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?你令尊現在……」

  李大成將籃子放在艙板上,一手托著黑色眼鏡,一手揉著眼睛,很淒慘地答道:「他……過世了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他是到四川來了,才去世的嗎?」

  李大成道:「到四川來了兩年多才去世的。老師,你想我父親才只有我一個兒子,家鄉淪陷了,孤兒寡母,無依無靠,我怎麼還有錢念書!」

  西門德道:「你父親死了,機關裏總可以給點撫恤費。」

  李大成慘笑了一笑道:「老師,你以為拿了撫恤費,我們可以吃一輩子!不瞞你說,我父親的棺材錢,還是同鄉募化的。我父親死的時候,倒是清醒白醒的。他說,早曉得要死,不如死在前方,丟下三個人在前方討飯,也離家鄉近些!」

  西門德道:「丟下三個人,還有一個什麼人呢?」

  李大成彎下腰去,檢理著籃子裏的橘柑,低聲答道:「還有一個妹妹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那我明白了,你是為了家裏還有兩口人的生活,不能不出來作買賣。」

  李大成蹲在艙板上,輕微的「哼」了一聲。

  西門德道:「那也難怪。你一個人作小生意,除了自己,還要供養一大一小,怎麼不負債!剛才那個人和你要錢,你借了他多少債?」

  李大成道:「哪有好多錢,一千五百元罷了,只夠現在闊人吃頓飯的錢。這一千五百元,還是分期還款。每天還三十元,三個月連本帶利,一齊還清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三三得九,三九兩千七,他這放債的人,豈不是對本對利?」

  李大成突然站了起來,拍著兩手道:「誰說不是?你看,我每日除了母子兩個人的伙食,靠這一籃橘柑,哪裏能找出三十元還債?所以我母親也是成天成夜的和人洗衣服補衣服來幫貼著我。她一個做太太的人……唉!」

  他說到這裏,垂下頭,臉上有些慘然。

  西門德聽了這話,心裏頭也微微跳動了一下。因望著他道:「你妹妹有多大?她可以幫著你們作點事嗎?」

  李大成被他這樣一問,臉色更是慘淡了,他的嘴唇,又帶了抖顫,向西門德低聲道:「我們養活不起,她到人家家裏幫工去了。」

  西門德道:她多大了?能幫工嗎?「李大成頓了一頓,向躉船艙裏看了一看,這時,過渡的人,又擠滿了一艙。他提起果籃靠近了西門德一步,眼望了自己手上的籃子,低聲道:「唉!押給人家作使喚丫頭了,替我父親丟臉!」

  說時,在那黑眼鏡下面滾出了兩行眼淚。他將不挽籃子的手,捏著袖頭子去揉眼鏡下面的顴骨。

  西門德聽了這話,想起一件事來,記得在南京的時候,李大成的父親,為兒子年考得了獎,來道謝過一次,西裝革履,一表人才,沒想到他身後蕭條到這種樣子,便也覺得心裏一陣酸楚。在他這樣發怔的時候,第二次渡輪又要靠躉船了,因握著李大成手道:「我非常地同情你,我現在有點事情,要過江去一趟。今天晚上五六點鐘,你到我家裏談談。你不要把我當外人。我是你老師,而且不是一個泛泛的老師。」

  說著因把自己的住址詳詳細細告訴了他,李大成見他十分誠意,也就答應了。

  西門德渡過了江,已是十點多鐘,他沒有敢耽誤片刻,就向虞先生的辦事處來。大凡年老的人,決不會失約的,虞老太爺和這位區老太爺,找了一副象棋子在臥室裏下棋,等西門博士。門房將名片傳進來了,他為便於談話起見,約了在小書房裏相見。他的大令郎,頗盡孝道。為了老太爺常進城,把自己的辦公室,擠到與科長同室,騰出一間臥室和一間小書房,給老太爺。所以到老太爺這小書房裏來,必要經過虞先生的辦公室。

  西門德經過那門口時,正好虞先生出來,西門德曾在會場上見過他,一見就認識,立刻取下帽子來,向他點頭道:「虞先生,你大概不認識我吧?我是西門德。」

  虞先生「哦」了一聲,伸手和他握著笑道:「久仰,久仰!家嚴正在等著博士,改日再約博士暢談。」

  西門德很知趣,聽了這話,知道人家事情忙,沒有工夫應酬,也就說了一句「改日再來奉訪」。這虞先生見他如此說,益發引著他到老太爺小書房裏來,他自去了。

  區老太爺已先起身相迎,就介紹了和虞老太爺談話。西門德見這間小書房,佈置得很整潔,兩隻竹書架,各堆著大半架新舊書,有兩張沙發式的籐椅,鋪了厚墊子,還有一張長的布面沙發,沙發上還有個布軟枕,就想到虞老太爺的兒子,頗為老人的舒適設想。一張紅漆寫字臺上,除了筆硯而外,有一瓶鮮花,一盒雪茄,一把紫泥茶壺,一盤佛手,糊著雪白的牆壁,只有一副對聯,懸在西壁,寫的是「乾坤有正氣,富貴如浮雲」十個字。正壁也只懸了一軸小中堂,畫著墨筆蘭石。北壁下面是籐椅。一副小橫條,寫了八個字:「老當益壯,窮且益堅」,下款書「卓齋老人自題」。西門德很快地已看出了這位老太爺的個性,加之這位老太爺穿了大布之衣,大布之鞋,毫無作現任官老太爺的習氣,心裏更有了分寸了。

  虞老太爺讓坐之後,先笑道:「區老先生早提到博士,我是神交已久的了。博士主張不分老少,自食其力,這一點,我正對勁,很想識荊呢!」

  西門德只好順了老太爺的話談上一陣。心裏估計著要怎樣兜上一個圈子,才可以微微露點自己的來意。正好虞老太爺向他遞來一支土雪茄的時候,他拿著雪茄看了一看,笑道:「老先生喜歡吸雪茄,我明天送一點呂宋煙來請您嘗嘗。」

  虞老太爺笑道:「哦!那是珍品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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